鬼雪继续道:“那溪蛮一族本是未开化的生番,自远古以来,便以凤凰苗裔自居,虽刀耕火种、打猎捕鱼,身在蛮荒之中,倒也逍遥自在。哪知十五年前,云贵一带大旱,一时湖水枯竭,野兽绝迹。两三年间,溪蛮一族人丁便减少了一半。溪蛮头领迁怒族中祭司,将他杀了祭天,不料那祭司死后,三年内竟然滴雨未下。溪蛮一族日子那是更加苦了,忽然一天,山外来了一人,自称只要溪蛮一族皈依,定信于正神,自然受天庇佑。话说溪蛮一族本信得是神鸟凤凰,从来一举一动,也丝毫不敢触怒神灵,只是形势所迫,不由族人心中不乱。溪蛮王聚集全族老幼,商讨此事,遂决定改奉新神,奉那人为天眼大祭司。天眼大祭司不负众望,当日率了全族男女老幼,宰杀三牲,敬天谢神。三日后大雨滂沱,溪蛮一族因而度过难关。那天眼大祭司由此在溪蛮一族中威望日重,隐隐有与溪蛮蛮王分庭抗礼之势。这断头酒,便是那天眼大祭司首酿。”
她叹了口气,又道“在溪蛮一族看来,犍牛不但是族人最重要的家产,更是祖先派来帮助族人的神灵,因此向不宰杀犍牛。自天眼大祭司掌权以来,处处倒行逆施。每年春日,天眼大祭司便挑选犍牛,着意喂养,在春分日宰杀,以其胃中百草和以牛泪酿酒。因这酒取春之百草,故得天地之生气,上可以通神,和以犍牛断头之泪,故得人间之悲,下可以通鬼。待得断头酒成,祭司沐浴斋戒,带了断头酒寻一处无人深山,每日里并不饮食,只饮这酒,于朦胧恍惚之中遨游生死之间,得窥大道于天地。睹未来祸福,决全族一年之事,求全族平安,一年丰稔。”
鬼雪说完此言,揭开封泥,轻饮数口。兰方九欲待出言阻止,已然不及,只见她脸颊上一行清泪缓缓滑落,侧身躺倒,双肩不住微微抖动,不住抽泣。兰方九长叹一声,纵身上了身旁一棵大树,躺在树枝上,仰头望天。
过不多久,鬼雪呼吸渐平,显是已然睡着。兰方九翻了个身,正待入睡,忽听鬼雪身子滚动。他跳下树来,只见鬼雪蜷缩在大树之下,全身瑟瑟发抖。
兰方九轻声呼唤鬼雪名字,鬼雪却恍如未觉。兰方九心知鬼雪重伤之后,实是不该饮酒,以致魂动神摇,心中颇为自责。
鬼雪嘤嘤哭泣,抱住身旁大树,小声哭道:“求父王可怜,孩儿向来乖巧,绝不是什么天降灾星。那祭司胡说八道,要害雪儿!求求父王,不要杀我,娘……娘……你求求父王,求求父王不要杀我!”
月光之下,鬼雪脸色通红,兰方九心中担心,缓缓走近,去摸她额头,触手之处一片滚烫。
鬼雪突然左手一翻,抓住兰方九手腕,冷笑道:“天眼大祭司,你倒说说看,我与你有何仇怨,你要下手害我,如今姑娘学得一身本事,看我今日取你狗命!”伸右手斜斜往兰方九颈上切来。兰方九只觉一阵劲风扑面,心知鬼雪虽然重伤,拼死一击力道倒不可小觑。
本来两人身上伤势,倒是鬼雪更重一些。动起手来,鬼雪自然不是兰方九的对手,只是如今鬼雪拼尽全身之力,要取兰方九性命,兰方九却知鬼雪身在昏迷之中,欲待脱身,手腕又给她擒住不放。当下使出全身解数,或遮或挡,或闪或避。左支右绌,一时险象环生。
鬼雪出手极快,片刻之间,已然连攻三十余招。兰方九借着月光看去,只见鬼雪每出一招,脸色便要白上一分,心知她伤重未愈,如此猛攻酣斗,实在于她身子极为有害,若是不能制止,恐怕再过百招,便要自行累死。
眼见鬼雪又是一掌当胸打来,兰方九侧身闪过,情急之下,向鬼雪身后一指,叫道:“鬼雪姑娘,你娘来了!”
鬼雪闻声,身子一震,松开兰方九手腕,呆若木鸡,过了半晌,回身道:“娘,娘,雪儿不走,雪儿若是走了,父王定要杀你,雪儿不走!”兰方九眼见机不可失,悄悄掩上,在鬼雪后颈睡穴上轻轻一按。鬼雪颓然倒地,口中犹自喃喃道:“娘,娘,你为什么要将雪儿扔在山中,我怕,我怕……”,最后一句却森然道:“我恨你!”说罢沉沉睡去。
兰方九将她身子轻轻放落,只觉她一个身子寒冷如铁,唯恐她再暴起伤人,便轻轻握住她手腕,将她揽入怀中,只见两行泪水顺着她脸颊滑落,心中暗道:“这女子虽身在魔道,倒也是个可怜人!”耳听鬼雪呼吸渐渐平稳,不觉慢慢睡去。
待他再睁眼时,只觉日光刺眼,怀中鬼雪却已不见。不由大惊,跳起身来,便见鬼雪手拿酒坛,自那泉边盛了一坛水来。
兰方九心中大安,问道:“姑娘身子可好些了吗?”鬼雪并不答话,只“嗯”了一声,缓缓走开。兰方九拨开火堆余烬,露出数块山药根茎。这般在火中焖熟,可比兰方九架在火上烤的又焦又糊好吃得多了。兰方九取了两块递给鬼雪,这才取了自吃。吃罢活动身骨,只觉身子竟然大有起色。鬼雪虽可走动,却还是气喘吁吁。
这一日,直过了晌午,医仙才姗姗而来,手中又拎着一个大麻袋,反穿了一条皮裤,却未戴斗笠,在山崖上远远叫道:“我这天罗地网势昨日才使出一半,今日要你好看”,说罢将手中麻袋一抖,那麻袋中的物事自山崖顶上倾泻而下,或飞或走,或跳或爬。兰方九只道定是什么厉害毒物,跳在鬼雪身旁,只待那毒物一到,便抱了鬼雪逃命。过了片刻,却无半点声息。兰方九仰头上望,只见医仙自怀中掏出烧鸡大嚼,兴致勃勃,往谷内观瞧。
兰方九低声道:“鬼雪姑娘切莫走开,我去看看便回!”也不待鬼雪搭话,纵身向医仙所在之处跃去。人在半空之中,忽觉轻丝拂面,也不知是什么物事。他处变不惊,忙使个千斤坠,身子下落,双足甫一着地,两条硕大蜈蚣一左一右,向他双足咬来,他血刀轻挥,将那两条蜈蚣斩为四段。只见所在之处,四周树上俱是蜘蛛所吐黏丝,地面上蜈蚣蟋蟀四散奔逃。
兰方九不敢久留,几个纵身回到鬼雪身边,将所见告知鬼雪。鬼雪沉吟道:“难道是移船就岸之术?”
兰方九心中疑惑,正待发问,忽听四面八方簌簌声响,远处地面灰蒙蒙一片,也不知是什么物事,有如潮水般向谷中涌来,鬼雪脸色也为之一变。
兰方九手搭凉棚,正惊骇间,只觉脚下轻颤,一物钻出地面,狠狠向他脚上蜇来,他退后一步,只见一只巴掌大的褐色巨蝎挥舞双鳌,尾上钩针直刺过来。兰方九左手微动,血刀轻轻劈出,将那蝎子劈成两半,忽然地面上石块乱滚,数百只巨蝎从石缝中钻出,向二人爬来,兰方九手中血刀飞舞,连斩数十只巨蝎,去看鬼雪时,只见她面色凝重,手指谷外道:“你看!”
兰方九顺着她手指看去,心中叫一声:“苦也”,原来那灰色物事乃是无数褐色巨蝎。那蝎群转眼已进谷口,向二人涌来。兰方九心知纵然自己三头六臂,也不能将蝎群尽数杀光,当下转身抱了鬼雪,撒腿便跑。辟仙谷本就不大,蝎群潮水般不断涌入,过不片刻,整个辟仙谷中,密密麻麻处处俱是巨蝎,医仙站在崖顶,高声笑道:“昨日天罗,今日地网,不知滋味如何?”
兰方九手抱鬼雪,双足不敢再沾谷内地面。辟仙谷中怪石颇多,其上尚无巨蝎踪迹。饶是如此,他双足只须在那怪石尖上一点,便有无数巨蝎尾钩刺来。兰方九身法虽快,也给刺了十余下,好在此种巨蝎个头虽大,毒性却不甚强,兰方九已觉头脑一阵眩晕,心知再给蛰上这么几下,难免晕倒蝎群之中,成了这蝎群之食。巨蝎越来越多,便是巨石之上,亦爬满了蝎子。眼见再过片刻,这辟仙谷中便再无二人立足之地。忽听怀中鬼雪轻声道:“上树!”
兰方九一拍脑袋道:“若不是姑娘提醒,真不知要跑到何时。”看准远处一株茂盛杨柳,三个纵跃,已然稳稳落在树枝之上,脚上却又被蜇了三五下。
他将鬼雪轻轻放下,眼见鬼雪未被蛰伤,心中松了一口气,问道:“适才姑娘提到移船就岸之术,那是什么妖法?”
鬼雪轻声道:“倒也算不得什么妖法,你看”,她一指地上巨蝎,道:“你看这巨蝎在做些什么?”
兰方九伏在树枝上仔细观瞧,他先前只道这巨蝎定是受了医仙召唤前来逼二人出谷,此时仔细看去,却又不象,只见谷中巨蝎并未向二人所在之处聚来,反而举鳌摇尾,四处乱窜,他看了半晌,道:“我明白了,原来医仙那一麻袋蜘蛛、蜈蚣等物俱是这巨蝎喜食之物,因此他将那麻袋物事倾入谷中,这漫山遍野所有的巨蝎便都闻风而至了!”
鬼雪点头道:“不错,这便是移船就岸之术”,她叹了口气道:“此时谷中蝎群忙于捕捉医仙所投虫类,你我暂且无碍,过得片刻,等那麻袋虫儿都吃得光了,蝎群恐怕便要到树上来觅食了,那便是你我二人的大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