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儿出了严家庄,一路狂奔。漫天大雪中,他一个小小身影是如此渺小。他心中一片空白,不停奔跑,深怕自己停了下来,有一些东西便要追了上来。到了后来,已入深山。他跑得累了,便趴在雪堆上嚎啕大哭,空山寂寂,哭声在山谷间回荡,却再无人来怜他爱他。他自幼便少人关心,人生中大部分时光都是骑着耕牛,抱着羊羔在山野中度过。面对荒郊野岭,心中并不觉得害怕。此时却觉得这世界虽大,却再无一处是自己所能去的。
哭到后来,他的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眼睛再也流不出泪水。在空旷雪野之中,他隐隐听到自己的心发出碎裂的声音。山谷中大雪纷飞,仿佛一片片下在了他的心上。那雪花并不融化,只在他心上堆积起来,让他的心成了一块冰。
他只求离严家庄远些,更远些。渴了,便吃一把雪;饿了,就到树林中拣拾些松子充饥。到了夜晚,就找个避风的山洞,缩起身子苦熬。
这样过了不知几天,天色突然大变。北风呼啸,大雪漫天,天地间茫茫一片。山谷中平地雪深数尺。苦儿蜷缩在山洞中,身子越来越冷。到了半夜,雪霁风停,一轮明月爬上树梢。皎洁月光下,一只孤独的鹰在夜空中翱翔。苦儿全身颤抖,牙齿打战。
忽然哗啦啦一声响,洞中一片黑暗。原来一天大雪下过,洞口上积雪不少,竟然垮塌,将个洞口遮盖住了。
苦儿本觉生无可恋,到了此时,一股求生的本能却突然迸发出来。他手脚并用,刨冰扒雪,心中只想:“你们都要我死,我为什么要听你们的?我偏偏不死,我偏偏不死!”
汗水和雪水在他身上结了冰,他的手已经冻得麻木,可他还在挖,不停的挖。终于,“哗啦”一声响,一道月光又射进了洞里来。
他钻出山洞,朔风吹来,彻骨生寒。放眼看去,天地间尽是积雪,堆积如山。这山洞想是不能再呆了。他强打精神,下了山坡。
他来到雪原之上,只见四处白茫茫一片,更不知该往何处去。然而生死关头,由不得他多想,迈步往前,只盼找个背风的山洞。
哪知这场雪下的好大,将岩壁上山洞尽皆盖住。他走了半晌,只觉身子越发冷了,上下牙齿不断打战,身体却觉得一阵温暖。
苦儿心中一惊,想起曾听人说过,凡是冻死的人都是面带微笑,只因人要冻死的时候,非但不会觉得寒冷,反而会觉得身子暖洋洋的。
他蹒跚前行,转过一个山岗,忽见远方荧荧一点亮光,不断闪动,想是有人生火,当下咬牙前行。那火光渐渐大了,隐隐约约看到有人在火堆前向火。他手脚越来越麻木,心中却想:“我若是倒了下去,我爹爹妈妈和柳先生,定是十分快活”。心念及此,竟然激发了他内心中一股悍勇之气,只觉若是竟然停下脚步,冻死在这冰天雪地中,那便是遂了这几人之意。他撑着疲惫的身子顽强向前,一直来到火堆边,喘着粗气倒了下来。火焰是如此温暖可爱,他恨不得跳到火堆中去。
渐渐的,他又觉得冷了,然后身子慢慢温暖起来,连手脚也恢复了知觉。他转动眼珠,这才看到身边还有一人,却是个老乞丐。那老丐衣着单薄,赤着两条腿子,脚下踏一双草鞋,须发结成一团,脏兮兮的看不清面目,身材却甚是魁梧。苦儿记得这老丐曾在严家庄混吃喝,却不想会在此处遇到。他心中一想起那天之事,顿觉心中无比难过,连气也喘不上来了。
那老丐并不来向他看上一眼,只是望着火堆发呆。苦儿也不说话,坐起身来向火。见那火堆四周插了几根树枝,却不知道做何用处。
他已一整天没有食物下肚,肚子里叽里咕噜的乱叫起来,有心向老丐乞讨,却见他神色十分冷淡,一股傲气冲上心头,强忍住不言。
过了一会,火焰渐渐熄灭。老丐哼了一声道:“去拾些干柴回来!”
苦儿默然起身。关外冬天风干物燥,山野之中,到处都是落叶残枝,不过片刻,他便拾了一大抱干柴。
老丐努努嘴,苦儿将干柴堆在一边。
老丐从干柴堆中抽了根松树枝,于火堆中引了火,将旁边木柴引燃。待那新火堆烧得旺了,伸足将原来那堆残火踩灭。
苦儿见那残火堆中,虽然已无火焰,但炭火炽热,那老丐竟看也不看一眼,径伸了腿子在里乱踩,却不见他受伤,心中甚是奇怪。
老丐拨开余炭,伸手在地上挖了起来。
苦儿忍不住好奇,却不知他要做些什么,一双眼睛忍不住盯着他手。
不过片刻,老丐已挖了好大一堆土,那土壤本来冻得坚如铁板,此时却已烧得赤红,板结起来。老丐仰头向天,一双手在土坑中来回摸索,忽的展颜喜道:“有了!”自土里扒起一物,登时一股香气扑鼻而来。
苦儿偷眼去看,只见那东西灰不溜秋,肥肥短短,竟是一只山鼠。
他心下顿时明了,原来关外之地向来苦寒,到了冬天,人们自然躲回房里过冬,山鼠却只能在山间干燥背风处挖洞储粮,待到大雪封山后,便再不出洞。一个冬天,只靠秋天积攒下的粮食度日。只是山鼠极是狡猾,往往将鼠洞挖的纵横交错,出口也有三五个之多。那老丐想是找到了鼠洞,却将几根树枝插入地下,阻断了山鼠逃走的路径,这才在地面上生起火来,火烤山鼠。
老丐揪住山鼠尾巴轻轻一撕,将鼠皮如脱衣搬剥去,露出白白嫩嫩的鼠肉来,又挖开山鼠胸膛,掏出心肠,连同头尾,一股脑的扔进火堆,这才放口大嚼。
苦儿见他吃得起劲,肚子忍不住叽里咕噜的乱叫。可那老丐既不来理睬他,他便不肯开口求那老丐。当下闭目不看,却耳听那老丐嚼得起劲,想是满嘴流油。那鼠头鼠尾鼠肝鼠肠在火堆中烧得滋滋作响,香气更胜,勾得他连咽了几口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