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熬的不过是都市的盛夏,高楼,大厦,道路,高架,一整块一整块的水泥,不断吸收着烈日的辐射,仅有的那么些零星的绿地,像是被裹在棉衣里的巧克力,快要被融化。车流,人杂,声喧,尘大,一片树叶从枝头飘落,尚未落地已被烤干,不甘心的蜷缩着身子,等待着下一度轮回。
平邛此刻正欢快的飞奔在艳阳下的马路上,心情跟温度一样高涨。为了迎接这份新工作,昨天他特地将银行里的积蓄取出了一小半,破天荒的给自己买了辆崭新的电驴儿,又到百货买了两件新衬衣和一双新皮鞋。好在现在还是夏日炎炎,可以等到第一个月薪水发了,再去买一套像样的西装。
今天,平邛刻意起了个早,到袁晓羽家冲了个凉,穿上了自己的新装在镜子前比划来,比划去。袁晓羽知道今天是平邛第一天到新公司上班的重要日子,也一反调皮的常态,趁平邛洗澡的时间,坐在轮椅上帮他熨平了衬衣,后又杵着拐杖,在镜前帮平邛整了整衣领和袖口,还不忘细心的给平邛裤兜里装上一包纸巾,吩咐他别像平时一样邋遢,让人家大公司的同事看不起。
想起袁晓羽温柔的关心,平邛在夏日炎炎中感受到了一股清凉,像是在心底处埋上了一潭清泉,利万物而不争,润万物而无声。
第一个月工资发了一定要给袁姐换一幅好的拐杖,平邛心想。刚看到袁晓羽杵的拐杖还是那种木匠用树丫手工打制的街边货,平邛有些心疼。恩,就这么定了,买个东门子的!其实平邛也不知道到底什么牌子的拐杖是好的,只是听胡同口的钱大妈说东门子的助听器特别好使,心想都是给残疾人用的,想来东门子的拐杖应该也不错吧。
想着想着,平邛已不知不觉来到了那座向往了一整天的高大气派的办公楼脚下。
“喂!你干什么的?过来登记!”保安小伙儿见平邛没挂着工牌却直愣愣骑着电驴往里冲,连忙大声喊道,随时准备冲出保安室摁住这小子。
“我?登记?”平邛被保安一叫唤,愣了一下,回头一看:嘿,这家伙不正是那天甩脸子给我看的那个小伙子吗?当下立马即刻顿时给自己挂上了一副傲娇的表情:“干嘛要登记?”
“干嘛要登记?”保安反而被平邛问得愣了一下,还真拿这儿当自己家啊:“外来会客的都需要登记!”
“我可不是外来会客的!”平邛越发得意了:“我是来上班!”说着还用手指了指身前的办公大楼。
“你来上班的?工牌儿呢?”保安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
“工牌儿?”平邛这才想起自己今天只是来入职,别说工牌儿,连工位在哪个犄角旮旯都还不知道呢。
“对,工牌儿!”保安越看平邛越可疑,这人虽然看着有点儿面熟,但好像也是最近不久的事儿,跟其他公司员工给自己带来的那种熟悉感是不一样的,不会是来踩过点的贼吧?
“我,我工牌儿忘在公司了。”平邛只能硬着头皮撒谎。
“让你同事给你拿出来吧。”保安无法肯定平邛的身份,只能照章办事。
“我,同事……”平邛心中一坎:香蕉你个扒辣,我一个同事还没见过呢,哪儿去给你找工牌?
想归想,可不能在保安这儿掉了价,进出事小,面子事大。平邛想到这里,拿出手机,拨通了他在生命药业里唯一有电话号码的人。
芊茵正在组织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布置会议室,今天早上董事长和政府高层有一个重要的会议。此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拿起来一看——“快递员平”,这才想起今天平邛要来办理入职,居然给忙忘了,不过这小子今天倒还靠谱,来得真早,遂接通了电话:“喂,平邛?你先在那天那个接待室等我一下,我马上忙完下去。”
“喂,芊茵美女啊,那个,我进不了门啊!”平邛很不好意思的说到。
“进不了门?”芊茵没反应过来,“哪个门?”
“就是公司大门啊!”平邛心想难不成这公司还跟监狱似得,过了这道门里面还有几十道不成?
“公司大门?”芊茵心下里疑惑,这小子不像是个迟钝人啊?但毕竟前晚平邛给她留下了个还不错的印象,于是耐心的解释到:“你在保安室拿身份证登个记就行了。我有点急事要先忙,一会儿见啊!”
“我,我没带身份证……”平邛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开口说自己已经跟保安说自己是公司员工了,只是忘了带工牌,现在需要江湖救急抬面子。于是只能转过身,背着保安小声的跟芊茵又撒了一个慌。
“你!你不带身份证来办什么入职?!”芊茵差点儿没被气死,刚还觉得这小子靠谱,现在又弄这么一出。
“那,那个,你快些出来接我一下,我进去跟你说!”平邛见保安向自己走了过来,怕西洋镜被拆穿,有些急了。
“你是在命令我?!”芊茵把手机从耳边拿到眼前看了一眼,像是要看看这小子在世前的最后一眼:这小子今天是要造反?
“没,没有,总之,你快出来吧!”平邛说完赶忙挂了电话,他没敢多说,怕跟芊茵在手机里吵起来,要芊茵一生气真不管自己,那今儿这脸就算是掉地上了,估计以后每天进出大门都会被别人踩来踩去。
“我这么忙,哪有……”芊茵正想发飙,听着电话突然挂掉了:这是?信号不好?不对啊,好像是他把话说完了后才断的?挂我电话?!又挂我电话!!
“啪!”芊茵将手中的工作夹往会议桌上用力一扔,转身冲了出去。正在布置会场的员工很少见阮主任这么生气,心里都幸灾乐祸的想着: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猴孙儿惹怒了这位大小姐,看主任这表情,就算不死都得脱层皮!
“呼——”看着芊茵从大楼里走出来,平邛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于是他转身拍了拍保安的肩膀,又向着芊茵的方向额首示意了一下,用教育的口吻说到:“呐,我让阮主任接我进去了。小伙子不错,尽职,我会在老板面前多美言你几句的。”
保安一看,还真是的阮主任亲自出来接,赶忙在脑里将公司几个高层领导过了一遍:没有他这么年轻的领导啊?听说公司最近在筹备上市,难道是公司新晋挖来,为上市做准备的高管?但是,有骑电驴儿上班的高管吗?
再回头看看平邛,正悠然自得的站在那儿,面露自信的微笑看着快要走到身前的阮主任,点头示意,连上前打招呼的意思都没有,整个儿一副领导考察的架势。
“芊茵……”平邛刚开口准备跟芊茵打个招呼,还特意称呼为“芊茵”而不是“阮主任”或“芊茵美女”,为的也是装出自己深不可测的身份。
哪知芊茵半个字儿没说,上前一伸手就抓住平邛的耳朵,猛得一拽,转身牵着他向公司大楼走去,根本懒得跟他说话。
“啊——!”保安在惊愕中,听得平邛一声惨叫,然后就看着阮主任这么个娇小的女子霸气的拖着满脸痛苦的身材不算矮小的平邛一路走进了办公大楼。还不时传来平邛的求饶声:“姐姐,哦不,姑姑,姑奶奶,您轻点儿,诶,上楼梯了,您慢点儿,慢点儿,我的宝马还泊在门口呢……”
看着芊茵站在身旁面对着电梯大口大口的出着气,职业装下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平邛不知道她今天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儿,难道就因为让她下来接一下自己?不高兴可以不来接嘛,也不用发这么大火儿不是?
“芊茵……”虽然芊茵此时已放过了自己红红的耳朵,但平邛琢磨着还是解释一下比较好,结果一开口就被芊茵喝断了。
“闭嘴!芊茵是你叫的吗?以后叫我阮主任!以后我说有事就是有事!弄清楚你的身份!少用命令的口气跟我说话!还有,要是你再敢挂我电话——”芊茵说到这里咬牙切齿的表情展露无遗,两只粉拳紧握着甚至发出了清脆的骨响声,对着平邛吼到:“你就去给我死——!”
“叮——”随着一声铃响,电梯门开了。
“芊茵?你们?”电梯里站着三个人,秦凛,秦大江,还有个衣冠楚楚,大腹便便,一脸赘肉当官模样的人,开口问话的是秦大江,显然,看表情,刚从地下停车场坐电梯上来的三人隔着电梯门都听到了阮芊茵的咆哮。
“裘局长,董事长,秦主任好!请上19楼,会议室已布置妥当。”阮芊茵心中一寒,心知不妙,但她毕竟是识大体的人,于是很快调整,将收拾平邛以及如何在事后消除自己在领导面前留下不良印象的事放到了一边,转而直接投入到当前的工作中。这位赘肉大汉她见过几次了,自然认得,是都市政府食药监局分管新药审批的裘清风裘副局长,都市几乎所有制药公司都害怕得罪的行政领导。
“恩。会议你也一起参加,上来吧。”这句话却是秦凛说的,只是说话时面无表情,就像刚才的事根本未曾发生过一样。
看着芊茵漠然的走进电梯,本就善于察言观色的平邛似乎也明白了点什么,觉得有必要及时帮芊茵解一下围,遂趁着芊茵踏入电梯,门尚未关上之际,对着电梯里的几人一个鞠躬下去,同时工整的说到:“对不起,阮主任,是我工作没做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领导请慢走。”
平邛话说完的同时,电梯门也渐渐关上了,电梯里的四人看着一直鞠躬未起的平邛,各自心肠。
触动最深的自然是阮芊茵,本来此事看起来是她不知何故在公司发火失态,却因平邛一句话,转化成了工作事件,无论公司领导是否相信,至少不会在明面上尴尬了;同时,在政府领导面前,虽然自己说话用语有所不妥,但这毕竟公司自己管理的事,政府领导犯不着去揭,而且这件事也可以从侧面体现出公司的管理力度,对公司取信政府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其次是秦大江,他是见过平邛的,自然知道平邛尚未入职,哪来什么犯错?只是有两点让他比较疑惑:一是阮芊茵一直是个非常冷静的人,即便生气也会不露声色,直到关键时刻才一针见血,所有在工作中与她作对又犯了错的人,最后都是死在这突然而来的一针之下,几无例外,那么,芊茵为何要针对平邛说出这么激愤的话?二是对于平邛,此人给自己的第一印象就是个无所事事的小混混,虽然有些小聪明,但却胆小怕事。何况,公司虽然对他表示出了重视,但根本谈不上对阮芊茵造成任何威胁,莫说平邛,即便是物流管理部部长芮志鸿也不可能跟阮芊茵来叫板。那么,平邛又是怎么把阮芊茵给得罪上的?看样子,得罪的还不轻。
电梯里的四人中,唯有裘清风是局外人,虽然不知他是否看出些端倪,但既然这是人家企业自己的事,自己也就没必要插嘴,但电梯之中无论是年龄还是职位属自己最大,如果不说些什么来调和一下气氛,未免显得尴尬,于是他微微一笑,顺着平邛引导的方向说到:“贵公司果然不愧是本市最大的制药集团,炼人如练兵,这样的管理下,员工想不优秀,企业想不发展都不容易啊,秦总,有小阮这样的得力部下,真是你的福气啊!”
虽然裘清风只是为了缓解气氛才这么一客气,但有了他的这句话,公司自然也不可能再事后追究阮芊茵了,阮芊茵自是知道这其中关键,听了此话,立马转过身去对着裘清风点了点头,微笑着说到:“谢谢局长谬赞了。”
“呵呵,裘局过奖了。”秦凛客气的回答到,眼睛却依然停留在电梯的门缝上,似乎刚才那个一躬到底的卑微身影已在电梯门关上的刹那深深印入了他的脑海:这个员工自己以前没见过,肯定不是公司的管理层;但阮芊茵能对他发脾气,再配合阮芊茵对他喊的话,虽说阮芊茵的话是“你弄清楚你的身份”,但这句话同时表明了对方“弄不清阮芊茵的身份”,公司虽大,但“弄不清阮芊茵身份”的人,应该是没有的,当然,除非这人刚来;再联想起秦大江晓有兴趣得看着那人的眼神,秦凛相信,自己已经猜到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这人是谁了。
可是,电梯里的人却不知道,在内心产生波澜的,还有一个人,正是刚刚起身到现在还静静站在电梯外的平邛。早已认识的芊茵和秦大江自然不会对他造成心里波动,裘局长虽说平邛没有见过,但凭他那一副典型的官相和芊茵对电梯中几人的称谓,阅人无数的平邛自然猜得出来这个大胖子是谁。真正让平邛感到不安的是那个站在电梯最里边,三个男人中身材最瘦,脸色最白,挂着副小眼镜,像个木头人似得沉默男子。排除了秦主任和裘局长,芊茵口中的董事长自然就是他了。这人从电梯门打开一直到关闭,除说了句过场话外,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表情,但即便平邛低下了头,也能感受到来自此人的锐利眼神,那是一种看似飘忽不定,无法被琢磨,实则却能将一切事物割开表面看本质的眼神。平邛一躬到底除了想表现出歉意的真诚,另一个原因就是不想抬头对视这道眼神,哪怕是一秒,也会让人噤若寒蝉。
平邛已经隐隐感觉到,曾经快乐无忧的生活随着他意外入职生命药业集团,终要舍己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