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的夜晚静谧无风,闻人杰睡了大半天,醒来时已是亥五刻,也就是后世的二十二点十五分左右。
他穿了衣服起身,门外隐约响起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荆州算好了,咱们那片地方,讨论了许久,村长在徐州有亲戚,便去徐州了,大多村民去了江南、江东,还有一些便趁着天子东归,想着往许昌那边安稳些,便过去了。”
“嗯,某家那村也差不多往这几个地方,有一些随着落难的流民走,听说死在路上的不少……其实我们也照顾不过来……能照顾一家子人免于灾祸便不错了。”
“还得靠渠帅帮忙,还有锦帆众兄弟的援手,要不然……唉。”
闻人杰擦了把脸,开门后,便见得院子里坐了锦帆的十二人,大多三三两两的坐着,正中是甘宁与贾诩围在石质圆桌旁,圆桌上点了油灯,一只灯笼放着贾诩脚边,见闻人杰出来,包括贾诩在内的十三人各自打了招呼。
闻人杰拱手回礼,走向正中,甘宁已经站了起来,快步迎上来,铃铛作响间揶揄道:“子俊着实睡得安稳。来时还担心曹操入宛,想不到只是嘴上说说,睡起来毫无节制。”
众人笑了一阵,闻人杰捋着长发讪笑,望望贾诩,这边贾诩早已站了起来,四目相对,贾诩淡笑道:“公子,我等降了。”
闻人杰表情一收,随后点了点头:“哦……”
见得闻人杰神色似乎并未太过惊讶,贾诩眯了眯眼,“今日申时胡车儿胡将军率兵回城,一个时辰后,我等与曹操的使臣谈妥。而今对方扎营三十里外,明日我等沐浴更衣,出城迎接曹操。”
这件事虽说在心中预演过几遍得知的过程,但自贾诩轻描淡写的话语中谈起,闻人杰却自有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很难说此时的心情如何,前世用一种局外人的心态看待宛城之战时,闻人杰感受到的是贾诩的运筹帷幄,眼下身处其中,仿佛徒然间进入了舞台,那种深陷其中的压迫感,比之预想的还要沉重。
见闻人杰沉默不语,贾诩抬头看看夜色,今夜无月,零星的星星点缀在夜空中,贾诩呼出一口白汽,缓声道:“此事老夫已经交代下去,所用礼仪都是最高的规格。毕竟,曹操攻打宛城,所代表的是天子颜面。我等本便是汉室子民,见到天军威严,不可不降。”
“嗯……”闻人杰点点头,随后望望甘宁,“阁下可否通融,让锦帆一部余下六百余人进城?以便……”
闻人杰欲言又止,作揖望向贾诩,贾诩也作揖回礼,笑起来:“方才已经问过兴霸,老夫料想他身边兄弟定是要进城的,便要了兴霸信物,命人出城通报,想来后半夜可入宛城。”
贾诩顿了顿,“至于公子托付的事情……”
闻人杰微微肃然:“阁下不必过于心急。在下能在此已心满意足。来日方长,况且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在下等得起,阁下不必介怀。”
贾诩双手交叉叠在腰前,不动声色地望望闻人杰,随后点点头,拱手道:“如此,老夫便不叨扰了,告辞。”
“慢走。”闻人杰拱了拱手,目送贾诩提灯离开后,坐下来沉思不语。
甘宁也坐下来,望望贾诩离开的长廊,想了想,低声道:“子俊,宁方才与贾公接触一番,贾公为人随和,谈吐亲切,不似昔日听闻的那般威严啊。”
“最怕的就是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态度。”闻人杰目光空洞,眉宇微皱,喃喃回道。
他想了许久,回过神来,望望天色:“今日天色已晚,明日等到兄弟们进了城,兄长,你派人去城郊看看,若有大户要卖了院子,便出手买下,暂作安家之用。”
“常住?”甘宁疑惑道。
闻人杰颔首,“我们人手不算很多,而且我与贾诩还有事情,宛城还得住些时日。”
“明日等令狐公将兄弟们安排妥当,我有事情想说。眼下兄长请随我房中小谈。”
闻人杰站起来,这边甘宁愣了愣,旋即点点头,嘱咐诸多手下早些休息,随后与闻人杰进了房内。
两人进屋,闻人杰关了门,点了油灯,灯火亮起来,甘宁疑惑地跪坐到垫子上,闻人杰神色肃然,跪坐到对面,将油灯放在桌案上,“兄长,原本此事还未到该说的时候,杰也有心再看看形势,但如今曹操入宛已是定局,有些事情,便也该让你知晓。”
“子俊但说无妨。”
闻人杰整理了一下思绪,拨撩着油灯:“实不相瞒,我此趟前来宛城,圣上所托之事,乃是在此联合贾诩,拖延曹操南下的进度。”
甘宁一愣,旋即神色沉下来,俊脸微冷,眼眸火光闪动。
此前闻人杰前往绿林山,一番言辞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甘宁也颇为感动,觉得受到帝王恩宠,心中一番抱负往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此时听闻人杰一说,心中未尝没有冷了下来。
于他而言,如今天下大乱,汉室将倾,便是持剑立身为天下苍生争取太平盛世的时刻,却不想闻人杰此番前来为的却是朝堂斗争。只是此时闻人杰坦言出口,甘宁也知道双方身份悬殊,一时便也没有出口训斥,只是心中恹恹,多少有些凄苦的情绪上涌。
见甘宁冷着脸沉默下来,闻人杰苦笑一声,抱拳道:“兄长,朝堂自古以来就是斗争中心,为名为利者不计其数,何况如今世道如此,天子十余年间所受苦难不是我等能想象的到,他有此一举,也是怕功高盖主,往后曹操不能真心实意将苍生大计持续下去,使得大汉江山覆水难收。”
“自然,我昨夜说的话,都是肺腑之言。今日与兄长直言,也是有些事情想要托付兄长。”
甘宁继续沉默,表情倒也有所缓和,闻人杰收回手,“陛下如今方才在许昌安定下来,人手不多,便委托我寻求贾诩阻止曹操南下脚步,换句话说,便是拉长曹操扩充势力的时间。这一步原本怎么走都无所谓,曹操手下虽是猛将如云,但各地诸侯也并非没有能耐,曹操想要短时间收拢各方势力,绝对并非易事。”
“只不过……”
闻人杰顿了顿,“汉室一统与曹操的功劳分不开,若没有曹操,便没有天子如今的待遇,圣上想要遏制权臣,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贾诩此人心计深沉,深藏不露,昔日李郭乱长安,天子东归,都由他谋划促成。此人做事向来毒辣,计出,恐怕曹操会遭遇重创。如今曹操一统山河之心在天子东归之时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杰不想他往后畏首畏尾。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故而,我想寻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闻人杰推心置腹,语调缓慢而坚定,甘宁闻言愣住,怎么也没想到闻人杰想的却是两全其美的办法。但贾诩这人究竟如何,甘宁并不熟悉,此时闻人杰煞有其事地描绘,甘宁质疑道:“子俊为何对贾公如此忌惮?他昔日所做情非得已,总不能一概而论吧?”
闻人杰摇头,望望油灯火苗,沉吟道:“这件事情,你往后便会知晓。我也不过说个原委。下面说的,才是重中之重。”
甘宁按捺下疑惑,正了正脸,闻人杰斟酌了一番用词,手指在桌案上画了一个大圈,望望甘宁:“我等身在宛城,完全是人生地不熟。”他又在大圈旁画了两个小圈,“张绣是宛城守将,对宛城了如指掌,曹操运营多年,自有一套打探情报的路子。眼下只有我等,耳目全无,消息阻塞,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也只能从旁人口中得知,若有意外,连先发制人的先知先觉都没有。”
甘宁点点头,赞同道:“这一点宁明白,众兄弟各司其职,这方面往日也有一些类似的安排。”
“我要的是事无巨细。”闻人杰在三个圈外面又画了一个大圈包裹,“大到宛城军政,小到百姓生活,一件件一桩桩的全都记录下来。自然,这只是最开始的笨办法。往后熟练了,就可以有条件的删选。”
甘宁若有所思地望着闻人杰,闻人杰起身拿着茶壶过来,倒了两杯温水,推了一杯到甘宁面前,满饮一杯,一边倒水,一边道:“这还只是初步的想法。我想在未来,整个天下都有我们的人。”
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甘宁闻言张大了嘴巴,怔怔无言,好半晌,才缓缓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喉结鼓动几下,“天下……”
“嗯。小到一村一堂,大到朝堂之上,整个天下,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闻人杰歪着头想了想,又点点头,“我知道这很难,这也是最理想的境况,但这件事情我们得做起来。我们是天子的人,天子龙体金贵,不可外出,我们便是他俯瞰天下的眼睛。”
甘宁难以置信地望着闻人杰,闻人杰面色平静,又想了片刻,缓声道:“这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定民心……”
夜色渐沉,房间里灯火摇曳,人影在窗内微微浮动。
不久之后,四周的院落灯火渐息,唯独这一间灯火持续亮着,及至日出东方,房间里的声音方才稀落,房门突然开了,甘宁神色疲惫的出门,望望东方天际的鱼肚白,目光明亮异常。
闻人杰打着哈欠站到他身边,甘宁深吸一口气,揉了把脸,小声笑道:“我跟了。”
“开局而已。”
“有此开局,便是输了也值。”甘宁抱拳,“我去支会他们起来。”
“嗯。一路保重。”
甘宁点点头,走出几步,又徒然间停下,神色微微迟疑,转身想了片刻,抬手抱拳,决然道:“子俊,于宁而言……你,便是我的主公。”
“呵。”闻人杰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笑起来:“兄长说笑。改天若是有空,我等结义金兰吧……”
甘宁紧了紧牙关,“好!”
步子迈开来,名叫甘宁的男子布满血丝的疲累双眼微微泛红,“宁此生能遇到子俊,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