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升起,喧嚣苏醒,初十清晨的宛城显得少有的生机勃勃。
薄雾消融,河岸旁的灌木乔木挂着露珠,星星点点的野草在街道上点缀着几分新嫩绿意。街道上行人匆匆而过,随后战马、马车,还有陆陆续续的士兵沿着长街向着北门大张旗鼓地过去。
城门大开着,两旁不时有人张望一番外面的景象,目送着代表城内最高身份的几人领着将士停在城外,各自下马等候,这边便也窸窸窣窣地低声讨论着。
闻人杰躲在人流中静静站立。昨夜一夜未睡,此时的想法也是过来先瞧瞧曹操等人的尊容,然后便回去休息。此前在许昌曾远远见过曹操几面,但曹昂与典韦闻人杰记忆中没有,因此这一趟前来,更多的也是为了能够辨认出曹昂与典韦。
闻人杰等了没多久,从城门口望出去,远方的地平线上便有军马裹挟滚滚烟尘驰骋而来。
这边城门口,张绣负手而立,名叫张泉的年轻人就站在父亲身旁,拉着他几岁大已经懂事理的儿子,爷孙三人此时身披华服,打扮清爽利索,看起来倒有几分宣威侯的将门门风。
贾诩站在另一侧,正凑到张绣身边说着什么。身边的胡车儿则神色严肃,望着远方表情复杂。他们身后是一排排沉默站立的士兵,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大多数神色肃然,也有少部分或是悲愤,或是无奈,然后在张绣偶尔望过去的目光中趋同于平静肃穆。
军马飞驰,在近五十米的位置逐渐减速,一匹黑色骏马一马当先,脚步轻盈,马鬃飞扬,其上坐着一名笑容盈盈、戎装着身的中年人,包裹绛红戎服的银灰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马上之人哈哈大笑,口中大喊着什么,但距离太远,闻人杰也听不真切。
“绝影……”
“那便是绝影马?”
“毛发青光发亮,看那骨骼,健硕如牛。再说,曹司空的相貌是出了名的。你看那铠甲腰带,鲜衣怒马,那模样总不可能是先登将军乐进乐文谦?如今张将军举家相迎,曹司空麾下怎可能逾越礼数?”
……
身边开始响起嗡嗡嗡的讨论声,闻人杰极目远眺,便看到另有数匹马尾随绝影,转瞬即至。左侧马匹上,一道铁塔般伟岸身姿跨坐马背,那身影后背上偶有光芒闪烁,随着当先靠近的曹操跳下绝影,那大汉默不作声地跳下,几步便到曹操身侧,蒲扇大手摸着腰间佩刀,铜铃大眼微微一眯,身躯看似放松,却随时保持着警惕。
另一侧,是一名身穿银铠白袍的青年,相貌俊俏,面带笑意。这年轻人与曹操有几分相像,眼眸颇大,鼻翼稍圆,但他面庞不似曹操圆润,反而棱角分明,身材修长,自有一股青年才俊的英气勃发。
这三人之后,便有数位将领紧跟而上,一个个面容肃穆,不苟言笑,却唯独不见统领青州兵有“盲夏侯”之称的夏侯惇。
曹操这边跳下马,自有将领把绝影牵过去,张绣等人便也迎了上来,两人说着,看张绣的手势显然正在向曹操介绍着儿子孙子,曹操又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张泉的肩膀,逗弄了一下张绣的孙子,随后贾诩胡车儿等人迎上,曹操又是作揖又是抱拳,说着一些话,那场面倒也和谐,围在城门口的人见了自然兴高采烈。
这年月,日子本来就难,谁也不想再被战争摧残,这时候见得两边化干戈为玉帛,百姓自然情绪高涨,言辞之中便也多了几分对曹操、张绣、贾诩等人的恭维。
闻人杰又在人潮中望了片刻,大体上了解了曹昂与典韦的相貌,熬夜的疲惫在此时忍不住精神一震,他嘴角微弯笑起来,慢慢挤出人群,望望头顶阳光正好,打了个哈欠,向着街道尽头走去……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张绣投降,曹操纳降,对整个宛城来说都是大事。于是当曹操进城的时候,所受到的拥戴与欢呼便多了几分热忱。自然,其中也有曹操身份的原因。此次南下毕竟是替天子南征,曹操本身又官至司空,身份地位寻常百姓哪里又能接触的到,这时候便有见了大人物的殊荣感上涌,言辞之中显得意气风发。
府衙里早有宴会准备,曹操与张绣等人进去,一些尾随过来的百姓便也散了,随后宛城各个酒楼雅舍、青楼客栈,或是文人墨客,或是江湖草莽,三教九流的口中谈论都是这次会面对宛城的重要性,有一些文人来了兴致,咏诗作赋,便也成就不少佳话。
太阳渐渐升高,又落下几分。暖意盎然的午后,阳光打进窗内,在地面留下明晃晃的光圈。位于窗边桌案上的铜镜将阳光导向床头,闻人杰被晃得醒过来,揉着眼睛出门时,甘宁与令狐渊正坐在院子里小声交谈。
两边打了招呼,闻人杰坐到石桌旁,甘宁望望令狐渊,令狐渊摸了摸额头上的绷带,神色有些犹豫,在甘宁鼓励的眼色下,这才笑了笑,拱了拱手,说道:“闻人公子,渠帅已经与老夫说了。老夫自知才疏学浅,公子所言,堪堪悟了几分。”
他理了理思绪,说道:“今日在宛城南郊已经置办了院子,那院子当初是何大将军故居,后来大将军在雒阳遭受灭顶之灾,宛城这边也被歹人乘隙复仇,几番跌宕人去楼空。老夫已经请过方士超度亡灵,兄弟们也都住下。从渠帅口中得知公子用意后,老夫也委派一些兄弟到处找活,有几个已经安定下来,在城中找了一些活计。另外,老夫找人看了几家店铺,若无意外,过几天便能开张做些买卖……”
令狐渊干笑了几声:“能不能为公子所用尚不可知,不过引导一番,大体上知道一些情况还是不难的。”
闻人杰揉了揉微胀的太阳穴,点头笑道:“令狐公不用着急,我也就是个想法,这些事情都急不来,来日方长,慢慢做总会做好的。”
这年月,知识都掌握在士人手中,有学问的人毕竟不多,但明事理的人也并不一定少见。令狐渊并没有读过几年圣贤书,然而能够在锦帆中充当首席幕僚的角色,并受众人拥戴,除了年纪较大,处事经验自然有他老练圆滑的地方。能在短时间内根据闻人杰的大体方针做出细化的分类,并且付诸行动还得到不菲的效果,除了锦帆的财力雄厚,令狐渊的能力绝对不可或缺。
不过这一方面毕竟只是初具想法,三人说起来也没有花多少功夫,闻人杰大概又嘱咐了几句,便也不再多言。毕竟情报组织的形成闻人杰前世也并不熟悉,脑子里有些前卫的想法,在这个时代能够使用就已经是一件比较庆幸的事情,短时间内,剩下的也只有看令狐渊的手腕。
“对了,子俊,曹操上午进城,张绣宴请之后,便在驿馆住下。”不久之后,甘宁像是想起了什么,表情古怪地说道,“说起来,曹操此人的魄力着实了得……虽说男子十二该有了担当的能力,但他那二公子曹丕年方十岁,竟然已经随军锻炼了。方才我与令狐公来时,曹丕还与他兄长曹昂,堂兄曹安民去东市附近的一座雅舍……啧,听说那雅舍可是清倌人红倌人都有,那曹丕才十岁,便有其父之风了,嘿嘿。”
甘宁怪笑几声,俊脸浮现几分轻浮,闻人杰闻言一愣。
曹丕也在?
闻人杰皱眉想着,脑子里顿时灵光一闪。
曹丕会出现在宛城,闻人杰并不知道,眼下便有了几分始料未及的惊愕。但后世之中,曹丕最后称帝的事情闻人杰知道。换句话说,曹丕也在宛城之战中保全了性命。如果用后世的角度来看,曹操逃走是贾诩神机妙算的一大败笔,那么曹丕的逃走就完全可以说是宛城将士的无能。但这样一来,贾诩的失误就更加多了几分不可信。
曹丕才几岁?
十岁。
同是曹操的儿子,为什么曹昂战死,曹丕却能够逃走?更何况宛城之战中曹安民死了,典韦死了,绝影死了,曹操自己都狼狈逃走,唯独一个十岁大的孩子却能够死里逃生?
闻人杰原本并不理解,但此时身处其中,他却分明看出了贾诩计谋之中的歹毒。
曹丕十岁,即便明事理,心智却不可能成熟到哪里去。他年纪轻轻,亲眼目睹兄长死在宛城军手里,对张绣必然恨之入骨。而投降后的张绣属于哪个阵营?既然会与曹操反目,就是说张绣将自己视为与曹操同等的地位——同朝为官,即便官职低上几级,俨然也是汉献帝的阵营。
曹昂死了,曹丕却没有死。如果按照正常的轨迹,曹丕绝对会继承曹操的大业,成为曹氏真正的掌权者。但是,曹操阵营之中并不缺乏忠于汉室的文臣武将,如果这份忠心不变,曹丕绝对有理由对那些汉臣出手,从而导致曹操的势力内耗,甚至是四分五裂。
想到这里,闻人杰目光明亮,笑了笑,“英雄本色,男儿气概。乱世之中,谁还管得了什么礼义廉耻?再说男人三妻四妾,世人眼中也并非坏事,还是值得夸耀的事情。”
闻人杰站起来,理了理衣衫,“走,既然知道了,去瞧瞧这三位公子的德性如何,领略一下贵族子弟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