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风雪交加的后半夜,半山腰上锦帆贼的异动自然而然地传开了。
绿林山一带倒也不知道那些打扮异类的贼人究竟想干什么,但众志成城的吼声所代表着的必然是一种气势如虹的状态,有一些敌对势力便也异常紧张起来,连夜召集人手,对于锦帆贼的异动作出商讨。
但及至初九清晨,所有人蓦然发现,闹腾一时的锦帆贼众再无行踪,反倒是昨夜的如临大敌,在此时看来多少显得可笑。
宅院空旷,房屋也被搬空,后来便也知道绿林山不少马行大半夜被吵醒,那些锦帆贼买了马,然后不知所踪。倒是锦帆贼不插羽毛,都头戴纱布的新装扮,让人愈发疑惑,这些人是不是疯了啊……
当然,在此之间,也有人流传锦帆贼在找一位名叫徐他的游侠儿,说是故旧,但徐他早已去了许昌,这件事情便也不了了之。
……
辰时伊始的宛城浸润在薄雾之中。
贾诩早早立在北面城楼上,一动不动地眺望着远方铅云当空的景色。
不久之前,胡车儿率军北上,算是为宛城的未来赌上一局。
这一局结果如何,事实上贾诩心中早已有了定论,更何况张绣已经动摇——从这两日传来的情报看来,己方骑兵多次骚扰、偷袭,兵力虽是少数,但凉州骑兵本就比关东的骑兵弓马娴熟,战争胜多负少。然则斩获战果纵然可观,从这几次的情况看来,曹操南下的决心可谓信心十足,纵然有所损耗,依旧对己方穷追猛打,从兵力上展开压倒性的优势,也让宛城上下笼罩在大军压近的阴霾之中。
如果认真考虑,想要改变这场战争的位置还有其他的办法。
在城中宣扬一些曹操以往屠城的流言,以便举城南迁,中途再伺机寻求机会,对曹操大军展开多处游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方法会拖延曹操南下的脚步,并且对曹操的名声造成影响,算是一石二鸟的计谋。
又或者派几个人北上见袁绍,成围魏救赵之势,己方的情况就能好上很多。
不过与张绣担心的相同,贾诩同样明白举城南迁只会平白损耗宛城百姓的身家性命,损耗宛城将士的体力与生命。而袁绍的优柔寡断,也注定在动作之前宛城就已经守不住了。
刘表那边倒也可以考虑,宛城一倒,荆州的局势就会变得紧迫起来,但这个念头随即被贾诩否定。无论如何,依照刘表如今的作态,连与曹操相抗的资本都没有,何况南边还有孙策,时刻想着报杀父之仇,想来刘表会显得捉襟见肘。
再者,刘表乃汉室宗亲,如今曹操对天下人打的是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旗号,刘表出头抗衡,也意味着他雄踞一方的资本削了一半,纵然可以打出“清君侧”的名号对抗曹操,但人心复杂,刘表与袁绍的友好关系也并非一日两日,这种事情出来,只怕八顾之名也会被添上道貌岸然的标签,难以服众。
所以,权衡之后,唯有投降才算最合理的办法。自然,曹操挥军南下,打的是替天子统一汉室江山的名号,这时候要归降,也是归降天子,这里的文章便有很多可以做,而天子交付的事情,也有了真正伺机而动的时机。
北风刮过来,城楼上贾诩衣袂飘飘,寒风渐冷,不多时贾贺将裘衣披到他身上,贾诩绑了领条,片刻后听到铠甲铿锵之声,有枪头摩擦地面,一路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滑过来。
贾诩望过去,见得来人,作揖道:“主公。”
名叫张绣的男子已有四十好几,束起的长发随风微扬,面容清瘦,挺拔的身姿撑起戎装,自有武人的英气。
他右手反手拖枪在地,一路过来神色倒也轻松,闻言点点头,左手拍在城垛上,望着北面的平原、枯草、树林,“出去多久了?”
“半个时辰了。”贾诩回道。
“叔父怎么看?”张绣将枪搭在城垛上,无聊的前后抽枪。
“主公放心,胡将军粗中有细,事不可为,定会退下来。”贾诩目视前方天际,眯了眯眼:“局势其实已经定下来了。我们肯定守不住的。就看胡将军能战多久。”
“绣思来想去,叔父只说了曹操、袁绍与刘表,如今天下群雄并起,袁术吕布也是枭雄。那吕布与我等还曾是同僚……怎地就不派人求援?”
“袁术?”贾诩愣了愣,回头道:“主公可是忘记自寿春来的消息?近日来,袁术称帝之心已经昭然若揭,与他结缘,无异于明珠暗投。”
“呃……”张绣讪笑起来,松手让银枪斜靠在城垛上:“叔父莫怪,我便是如此一说。肤浅之见。那吕布呢?”
贾诩背负双手,想了想:“一来,远水救不了近火。二来,虓虎虽勇,却并非有勇无谋,这场仗打起来始终失了大义,谁来都一样。想帮也帮不上忙。”
察觉到张绣似乎有些心有不甘,贾诩侧身拱了拱手,语气殷切:“主公,并非老夫不愿谋划,实在是此时无计可施。我等皆是昔日辅佐天子之人,有大义在身,曹操如今奉天子也好,挟天子也罢,他出来许昌也有几日,许昌未有暴动,旁人眼中,曹操便是逢迎天子的一等一汉室忠臣。我等若战,名不正言不顺,不仅昔日名声尽毁,对帐下将士也并无好处。”
贾诩顿了顿,凑到张绣身边小声道:“主公。我等降的是天子。此时宛城一战乃天子东归后首战,归降之人必定受礼遇。你且放心。老夫料定曹操进城之后不敢乱来,到时同属朝廷,他若出言不逊,老夫要他名声尽毁。”
贾诩信誓旦旦,神色肃然,张绣呐呐地眨了眨眼睛,随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望望北面,双手撑在城垛上,“嗯。全凭叔父做主。”
冷风吹拂,贾诩紧了紧裘衣,随后挥挥手支会了一声不远处的贾贺,贾贺会意下了城楼,与几个士兵搬了椅子火盆过来,贾诩与张绣坐到椅子上,一时间倒也无从知晓北面胡车儿的动向,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不久之后倒也说起了昨日那个到来的年轻人。
“也不知此人去绿林山做什么。”张绣问道。
贾诩跟他提了天使到来又离开的事情,贾诩没有细说,他也没有在意多少。事实上此前从许昌过来的使者便很多,昨日夜里还另有曹操那边的行军幕僚前来拜会说项,此时还住在驿馆中等候答复。因此张绣对于闻人杰的到访除了初次听闻天子使臣的错愕与惊喜,倒也没有刻意关注,大体上是把什么事情都交给贾诩来处理。
此时问起,更多的是一种引为谈资的心态,毕竟这位天使跑过来说了几句就没影了,年纪也轻,听贾贺的言论还是少年高手,这种人杰让张绣颇为好奇。说起来,张绣昔日也是江湖中人,还有“北地枪王”的美誉,口气之中便蕴了几分老人看新人的意味。
贾诩摇摇头沉默片刻,这件事情他猜了一些可能。那位天使持节出行,做事又雷厉风行,此趟前去绿林山,只怕为的也是天子的事情。绿林山是江湖草莽聚啸之地,高手如林,若是运作得当,这份助力也是十分难得。
他望着北方失神了片刻,不多时,一匹快马自北面地平线上迅速出现、拉近。
“什么时辰了?”贾诩霍地站起,望望天色。
贾贺跑到城楼下望了望漏刻,又跑上来:“巳初刻。”
巳初刻,便相当于后世的九点整,张绣站到城垛旁,横枪而立,“这么快有结果了?”
“区区两个时辰……”贾诩皱了皱眉。
片刻后,快马跑进城门,一名士兵飞奔上城楼,单膝跪地,气喘吁吁:“主公,我军与曹操前锋部队相遇,斩获百余人。”
“百余人?”张绣愣了愣,望向贾诩。
贾诩皱眉问道:“大纛何字?可是骑兵?”
“上书‘于’字。皆是步兵。”那士兵回道。
“于禁于文则……”贾诩眉宇皱得愈发紧凑。他靠近城垛,想了想:“与昨日不同了……昨日遇到青州兵,尚且斩获不少战功。今日由于禁担当先锋。此人老夫素有所闻,善于固守,用兵稳固,在他手中想要讨到便宜,难。”
他顿了顿,有些忧虑地望向张绣:“胡将军若操之过急,只怕会吃上大亏。”
张绣连忙对那士兵道:“你速速回去,告知胡将军,若事不可为,不可硬碰。”
“喏!”
那士兵立刻下了城楼,换马出城,绝尘而去。
这边城楼上的两人却也没有什么好情绪。望着马匹消失在地平线,两人一时间沉默下来,也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城楼上来来回回地出现过一些斥候,每一次出现,胡车儿部曲的人便会有所建功,局势却也在一分一秒的变化倾斜。
从一开始的全身而退,到后来马匹出现疲累,零星的几个将士被乱刀砍死,及至五十上百人的死伤,每一次斥候来报,除却战报,还有曹军推进的速度————于禁那边的人马稳扎稳打向前,曹操所在的中军,与夏侯惇所在的后军也在一点点的朝于禁部曲靠拢、推进。
期间,倒也有贾府那边的人过来汇报,说那位闻人公子去而复返,带了十余人在府中休息。贾诩听过之后,却也没什么表示,只是吩咐了几句,叫人好生招待那位公子。
随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铅云消退,冷风被刺破铅云的夕阳暖化不少,潮湿泥泞的地平线上,数千骑兵策马飞奔,朝着宛城开过来。
士兵汇报时,贾诩正盖着棉被躺在椅子上小憩,霍地站起,眯着眼打量着部队,“什么时辰?”张绣同样站起来,面色冷峻,握紧了靠在城垛上的长枪。
贾贺离开片刻,回来道:“申四刻。”
“申猴……”张绣抿了抿嘴,望向贾诩:“吉时。”
贾诩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目露精芒,拱手道:“主公,请您回去,教府上几位公子皆沐浴更衣,您也洗漱一番,稍后与我一同见那曹军来使吧。”
“呃,叔父?”
“话昨日已说了。胡将军来的如此之快,便是认为曹操不可力敌。”贾诩解释了一句,望向贾贺:“你去府中一趟……不。”
贾诩顿了顿,沉思片刻,道:“你去段煨那边,把三位公子与夫人都接过来。顺便告知段煨一句,华阴终究非长久之计,欲成大事,来南阳一聚。”
“叔父……”
“主公莫问。此时老夫不敢拖延片刻,稍后再与你细说。主公且回,莫要迟疑。”
见得贾诩如此语重心长,张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随后便也听话地下去。
随后贾贺告退,又有不少士兵听从贾诩吩咐去往城内各处传话,到得心中自觉再无遗漏的时候,贾诩负手站在城楼,望着胡车儿部曲近在眼前,抬头看了看天。
柔和的阳光从铅云中打出来,远处的大地山川披上一抹抹光明的色彩,身后是遥响的人声、犬吠,偶尔还有慵懒的猫窝到阳光下慵懒的叫着。片刻后,城门大开,马蹄声渐入脚下,胡车儿的吼声,士兵的谈论声,马匹的嘶声,百姓的议论……声浪杂乱,在冷风中沸沸扬扬。
老人孑然独立,仰视苍天,消瘦面容精神隽烁,目光灼灼。
他开了开口:“圣上啊圣上,老夫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往后如何……”
那声音实在太过低沉,旋即被声浪掩盖。片刻后,贾诩抖了抖衣袖,转身往台阶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