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身后士兵齐齐握紧了腰间佩刀,黝黑手背上青筋暴起。
甘宁望望闻人杰,目光微冷面朝前方。他解开头顶绷带又重新用了几分劲绑起来,身躯如同绷紧的弓弦,目光在诸多士兵身上游弋。随后便听得身旁闻人杰冷笑起来,“大公子什么话?我若想要逞一时之快,你以为你还有机会看到他?”
“放肆!”伴随着一声暴喝,曹昂身侧一名五大三粗的士兵已经抽刀。
曹昂伸手一摆,那士兵收刀入鞘,目光冷冽。曹昂微微眯眼端详着眼前的年轻人,冷笑起来,“足下是冲我来的?”
闻人杰提手一抖,夹杂着惨叫,那倒吊的大汉被一把拉了进来,随后收势不住,蹬蹬蹬地向前冲,直到被方才出声呵斥的那名士兵接住,才痛嘶着抱住大腿,颤抖着嘴唇瞪着闻人杰,咬牙切齿道:“小杂……”
话语未完,闻人杰徒然间伸手一抛,手中环首刀如同匹练急射,那大汉神色惊恐,眼下却是避无可避,只听见“当!”的一声,他身后士兵提刀一挡,动作快到极致,一抹鲜血却突然从那士兵手腕染红了戎服衣袖。
“大胆!”
“徐校尉!”
“竖子尔敢!”
曹昂身后士兵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抽刀痛骂,大步向前,却被曹昂再一次摆手拦住。
场面一时间冷到极致,曹昂看着这一幕,眉头微跳,握着曹丕小手的手心也顿时湿润。
方才闻人杰提刀抛射,完全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曹昂也忍不住心有余悸。倘若刚刚那一刀是朝着他过来的,只怕就算身边宿卫军校尉徐正反应迅速,也难逃一死。他忍不住望向徐正,正见得徐正受伤的右手阵阵发颤,左手咬了一节衣袖做着简单包扎,但铜铃圆睁,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俨然是警惕到了极点。
曹昂收回目光望了眼身边的曹丕,曹丕毕竟才十岁,虽说亲眼目睹过许多战火硝烟,却也从未有过如此近距离的体验,眼下这位后世的霸主此时双目闪烁,胆怯之色溢于言表,索性曹氏儿郎并不是娇生惯养之辈,片刻后,曹丕咬咬牙用力握紧曹丕的大手,一脸坚定,怯弱之色已经褪去。
众人看不见的地方,贾贺面庞抽搐,差一点叫出声来。他能想到曹昂到来,只怕这件事情不能善了,却不曾想到这位天使会把曹昂往死了得罪。眼下这一幕虽说将曹昂一方的气势完全压下来,但事态的走向只怕也更加难以控制。
贾贺身旁张泉毕竟乃是张绣长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便是宛城的半个主事人。此刻见到这种场面,便也上前一步,皱眉寒声道:“阁下这是何意?”
闻人杰拍了拍手,一脸轻松,搭着护在身前的甘宁肩膀向前一步,笑道:“张公子何出此言?这厮败在在下手中,在下手软放他一马,还口出狂言,意图挑唆我与大公子的关系,让事态更加僵化,这种人不该管教?”
闻人杰顿了顿,冷眼瞥了眼被吓得瘫坐在地的大汉,“何况他杀人在前,张公子身为宣威侯之子,不替宛城百姓主持公道,反而在此质问在下,此事……于理不合吧?”
张泉面色微凝,闻人杰这番言辞颇为锐利,他望了眼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一声不吭的青楼老鸨,又望了眼曹昂,“此事自有我宛城府衙处理,不牢阁下费心,只是阁下重伤曹司空手下将士,在大公子面前蓄意伤人,莫不是想挑唆宛城百姓与曹司空的关系?”
闻人杰怒极反笑:“张公子没学到宣威侯手上的本事,倒是学了几分嘴皮子功夫。你若想要小事化大,在下愿意奉陪,不就是杀些人么?你问那位壮士,我有几分把握留下一些人来?”
“荒唐!”
“口出狂言!大公子身边护卫岂是尔等宵小所能相比?还不速速投降,也好留下几分颜面!竟敢大言不惭,也不怕咬了舌头?”
“无耻之徒!靠偷袭伤了徐校尉,还敢威胁我等,莫不是以为尔等狂徒在这宛城便可一手遮天?愚蠢至极!”
……
闻人杰话语出口,便被在场不少公子哥顶了回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语调轻蔑,全然不将闻人杰所说之话放在眼中。
徐正脸色肃然,微微侧身护在曹昂与曹丕身前,一本正经道:“若在战场,胜负难料。此时的话,在下率兵拼死保住诸位公子,你未必能留得下他们。”
张泉脸色一变,方才出口的诸多公子哥同时哑口无言,在场所有人心中凛然,难以置信地望向徐正。徐正虽然说得隐晦,在场之人却也并非不能理解,光凭“未必”这两个字,便说明徐正也没有把握能够抵挡眼前的年轻人,而此中,还包括在场所有士兵拼命护卫。
曹昂瞳孔骤然一缩,望望徐正侧脸,喃喃唤道:“徐校尉……”
徐正扭头,抱拳正色道:“大公子,徐某并没有涨他人威风。此处长街数十丈,青楼雅舍又被我等抽了人,正是人流稀少之时,便是徐某展开身手,也能留下一些人来。何况这位公子力道之猛不是徐某可以力敌。即便拖延一时,若想刻意杀人,徐某只能拼死护住二位公子,或许还力有不逮……”
曹昂变色,神色微微阴郁,眯眼看向闻人杰,徐正也望过来,想了想,话锋一转道:“自然,既然徐某说了这番话,便已做好赴死的打算。但我看这位公子并非狂徒,此番也是事出有因,有待商榷——我想公子想要的也是一个说法。”
甘宁诧异地望了眼徐正,随后又望向闻人杰,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闻人杰笑起来,颔首道:“还是壮士说得好。在下就是这个想法。毕竟宛城如今投诚,便是天子脚下。史记记载,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又恰逢曹司空最重法典,如今麾下将士杀害倡家,被在下看到,在下气不过,才出此下策。顺便向大公子讨个说法,是问宛城百姓便不是百姓了是么?”
“一个倡家而已。”有位公子哥冷哼一声,言语颇为不屑。
这年月女子地位卑微,又恰逢乱世,愈发的难以保留基本权力,而倡家出身则更加卑微低贱几分,即便是清倌人出身,得文人墨客追捧,实际地位也并不会高到哪里去,或许也只有遇到个贵人飞上枝头,才能堪堪被人正视。
自然,这是普通倡家的未来,但眼下人群中偏偏有个例外存在,于是闻人杰听了这句话,便忍不住轻笑起来,望向尚有几分稚嫩的曹丕,又望向刚刚出声的公子哥,“公子留些口德吧。女子成倡皆是被逼无奈之举,又有谁会自甘堕落?何况倡家又如何?贤良淑德者比比皆是,明大理晓恩义者数不胜数,你若真心待之,她必从一而终。”
“呵,你莫不是看上那位姑娘了?”那公子冷笑,“没点见识的庶民。一个倡家值当你得罪我等?你若想要,我买个送你如何?寡廉无耻之辈,还敢在我等面前卖弄史记,你认得几个字?”
话已至此,闻人杰笑而不语,反而望着曹昂挑了挑眉,颇有些心照不宣的意味。
感觉到手中被加了几分力,曹昂瞥了眼曹丕,曹丕抿着嘴面无表情,但曹昂却能够想象他此刻内心的愤懑。曹丕是卞夫人所生,卞夫人却正是倡家出身。平日里,这位卞夫人便是知书达理的贤妻良母,曹昂也颇受照拂,眼下被人含沙射影,更何况眼前这年轻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曹昂也不禁留了一份心,知道对方对自己家中事情必然有所耳闻。
他想到这里,这才反应过来,有些迟疑地打量了一番闻人杰,“足下是沛国人?”
“祖辈沛国人士,在下浪迹天涯,行走江湖,便是天下人。”闻人杰笑道。
“原是同乡……”曹昂才出口,便见得闻人杰莞尔一笑,也是不禁有些脸红,讪笑起来,拱手作揖:“足下所言,昂佩服万分。”
那方才出言讽刺闻人杰的公子哥瞬间变色,有些狐疑地望了眼曹昂的背影,旋即便见得曹丕不动声色地望过来。他望了眼曹丕,脑子里浮现出临行前父辈交代的曹氏背景,瞬间一股寒气自脚底窜到头顶,下一刻,他脸色微微狰狞,目光恶毒地瞪着闻人杰,眼眸闪烁间捏紧了拳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足下心系天下,风姿夺人,此番是我等有错在先,应当自罚。”曹昂收回手,瞥了眼那仍旧坐在地上神色惶惶的大汉,面向徐正道,“徐校尉,你带他下去军杖五十。若能活命,往后让他入先登营戴罪立功。”
“喏!”徐正抱拳,望了眼闻人杰,曹昂会意,摆摆手道:“你且安心去吧。这位公子有侠义之心,断然不会伤害我等。”
“喏!”徐正又郑重其事地望了眼闻人杰,旋即挥手,叫了两名士兵将那大汉拖了下去。那大汉口中大喊求饶,却于事无补,没多久声音便远去,再难听到了。
曹昂回过头,说道:“如今是非常时期,正是用人之际,那罪人乃是军中伍长,尚有几分能力,还望足下海涵,千万不要误会昂有偏袒之意。”
“大公子能做到这样已经不易,在下又不是不明事理,自然满意。”
曹昂心中大定,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后拱手邀请,“方才便是一场误会,既然事情已了,足下可否给昂一次赔罪的机会?在下方才便在青苑设宴,还望足下不要推辞。”
“青苑啊……”闻人杰望向甘宁,甘宁瞪圆了眼睛望过来,闻人杰笑起来,拍了拍甘宁的肩膀,拱手道:“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