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牵着枣红马回到自家大院门前。
抬头望去,二尺长的砖雕“和为贵”三个大字在两条青色山石支撑的拱形大门上仍是那么的醒目,这是爷爷的爷爷修建这座宅院时当作传世家训镶嵌上去的。天长从小就背会了这代代相传的家训:“近邻远亲讲和睦,生意场上求和气,行走江湖重和济。”爷爷说了,大丈夫只要读懂这几句话,那就可以成家立业做得大事。
父亲也非常看重“和为贵”,为此,他做啥事都讲规矩,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他说这是做人的标准,和睦的真谛。父亲对自家人讲规矩,对村里人讲规矩,到哪都讲规矩。长辈端饭要双手端上,吃席摆筷子要筷头朝外,女人走路不能乱摇晃,小孩子说话要忌口,就连碰上别人家的小媳妇、大姑娘走路没走样、笑时没笑样,他都会指指点点说教一番。一句话,做事得有标准,说话得有依据,见面得有礼节,不然,那世道还不乱套了!难怨别人称呼他老古板。
如今的世道如此之乱,仁慈的“和为贵”,祖宗的传家真谛,不知能不能挡住东洋鬼子**的“东亚亲善”?
天长抬眼望望熟悉的院子,娶亲前的院中曾燃烧起了煤炭堆积的“旺火”,那火苗红红的、蓝蓝的,把黎明前的院子照的和白天一样。记得娶媳妇那天,自己恭恭敬敬从母亲手中接过点燃的香烛插于条几上的祖宗牌位,转身向端坐在屋中央太师椅上的父、母亲大人行过三作揖九叩首的大礼时,父亲一字一句地说道:“龙仔,挺起腰,站直了。记住,该叫你的大名——张天长啦。娶上媳妇,你张天长就是男子汉、大丈夫。大丈夫要行得正、走得端,遇到天大的事,都要敢做敢为敢当家。”父亲的临行教诲神情严正,字字入心,把天长说得心头发热、豪气徒生,连身上的骨头都变得硬朗起来。想想一个月来的经历,正是父亲说的大丈夫至理名言,自己才经受住了鬼子的百般折磨!
院子静悄悄的,失去了往日的生机。自己的新房就在门洞边,天长放慢脚步,侧耳听听屋里好像没有一点声息,他没停下脚步仍按每次回家的习惯,进门先来拜见父母。长辈为尊,处处为先,这是做小辈切记的伦理。
掀起堂房的粗布门帘,他急切地喊了声“大、妈,我回来了。”抬眼看去五十多岁的父亲拥着被头缩坐在火炕边,手里捏着那杆长长的铜嘴烟杆正在抽烟,母亲捂着一条粗布蓝花被子躺在床角里,一阵剧烈地咳嗽震着那身子不停地颤动起来。自从天长被日本鬼子掳走后,两位老人从村里到乡里,从乡里到城里,到处寻找打听孩子的下落。有人说“天仙妙道”堂会与日本人多有来往,托人带着银元打探一番,钱是花出去了,事情可没有任何着落,日本人的事谁也不知道?日思夜想、过度忧伤击倒了两位老人。
天长突然进屋喊起了久违的大、妈,两位老人听着熟悉而又缥缈的声音反倒怔住了。天长又大声地喊了一遍,他们这才完全醒悟过来。
“是龙仔回来了!龙仔回来了!”父亲一掀被子,抬腿下炕连鞋都未穿地忘情地抱住了天长整个身子,脸上的皱纹霎时布满了悲喜的泪水!
天长妈也挣着坐了起来,两只手时而捂住自己的脸,时而拍着床铺痛哭起来:“我的龙仔呀,你可回来了,你可知道妈是咋过来的,娶个媳妇把你也给娶丢了……”
天长听着母亲扯心连肺的哭声跪倒在双亲面前。他的身体不由地战抖起来,是悲痛,是亲情,也许是释放,紧绷了一个多月的身心在日思夜想的父母面前彻底融化了,融化成长长的泪水释放了出来,他大张着嘴呜咽着,胸部剧烈地起伏着:“妈呀,我对不住你们!是小日本破坏了咱们的生活啊,没有小鬼子,我早就和新媳妇进了洞房。”
“哎呀,我的儿啊,你还惦记着媳妇呐,媳妇天天哭、夜夜想、念叨你,盼着你能回来团聚!可如今,你们小两口咋又走开了?”
“妈,你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我的龙仔啊,你是回来了,可你媳妇两天都没有回来了,娘家、娘家没有,村里、村外也没有,这山屹旯野地的,她去那里了!”
“啊,大、妈,岳玫、她不在家!去哪啦呀?”天长急得站立了起来。
古板老人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开口说:“龙仔,你不知道啊,鬼子来咱村祸害了一场,把你定亲的裘皮抢走后,你媳妇岳玫就像丢了魂似得天天爬到山顶,盼着你回来。人也瘦了,神也没有了,夜天(昨天)出门又上山了,可到现在都没有人影。你兰花嫂、你弟弟天玉,村里人都给出门找去了。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到那去呢?”
天长把手一拍:“大、妈,你们别急啊,我去山上看看,我知道她在哪里!”说着,疾步出门,直奔龙尾坡山头。
山头上空空如野,只有山风呼呼吹来。天长转过去,转过来,停在了一块巨石前面,眼面前的石头上赫然出现了一排大字:天长,我的夫君!你到底在那里,我发誓找到天边也要把你找回来!
天长握紧了拳头,不由地大喊起来:“岳玫,你在哪里!在哪里啊!”
眼看就是清明寒食节了。按照这传统的节令风俗,家家户户都要祭祖上坟。你可以啥事都不做,唯独这清明上坟烧纸不能不做,大凹村的村民们抱着侥幸的心理回家操办起了祭祖的事情。
4月4日,天未破晓,从石柱峰、王庄出来的两股日伪军悄悄从涧河、后山上下夹击包围了整个大凹村。在鬼子肆无忌惮的咂门声中,满村子鸡飞犬吠、耕牛跳圈、羊群炸窝,孩童凄惨的哭喊声,妇女的尖叫声,男子汉的断喝声交织在一起。村民急得拿起木杠子顶死院门、关紧屋门,可破旧的木门那挡得住鬼子大皮靴的猛踹,刚从炕头、被窝起来的媳妇、姑娘,被闯进来的鬼子狞笑着按倒在地惨遭***开膛破肚……
麦花一家祖孙六口人全被堵在家中。鬼子砸开她家房门时,麦花父亲像个天神般握着长长的锛斧拦在了门口,怒喝声起:“站住,哪里来的狗东西!”
鬼子一愣,仍端着步枪直闯过来,麦花父亲退后一步顺势挥出手中那柄锛斧,“嗖”锋利的斧刃直劈领头的鬼子。那鬼子慌忙举枪一架,只听“嘎嚓”一声,那杆步枪竟被击得从中断裂,没有停下的斧子挟带着一股寒风直削过来,吓得鬼子脑袋一歪躲过去,左肩膀却被齐齐斩落地下。
麦花父亲怒骂一声“东洋鬼子,让你见识一下大爷的斧子快不快!”喊叫声中撩起斧子砍向第二个鬼子,斧刃飞起鬼子的头脸被削掉半拉,污血飞溅到老人的脸上。木匠老人激愤起来,这辈子砍削了不知多少木头的锛斧见血了!这是被逼的呀,面对闯入家门的“野兽”,老人两眼喷火似地扑向第三个鬼子……鬼子眼看来势凶猛,端起枪来一个点射,把木匠老人击倒在家门。依在门框上的麦花父亲使劲把斧子甩出去,扎在那举枪射击的鬼子身上。
气恼的日本鬼子兵恶狠狠地挥刀杀死了从东厢房扑出来的麦花爷爷和奶奶,把麦花母亲紧抱的孩子抢过去摔在地上,看那孩子还没死去,竟搬来一块石板压到了孩子的身上……这边麦花与母亲已被鬼子拖到炕头,几只沾着血的魔爪像戏弄小鸡的老鹰一样撕扯开她们的衣裤。
浑身赤裸吓呆了的麦花惊醒过来,瞪着通红通红的眼睛:我这是在啥地方,是地狱吗,眼前的魔鬼正张开血盆大口扑了过来!她喘着、吼着,张开嘴挥舞着牙齿向魔鬼咬去,一口、又一口,哎呀,咬下只带毛的耳朵来。那魔鬼捂着流血的脸站立起来,呲牙咧嘴地扑下来,把一把明晃晃的刺刀送进她的肚子……
村民们被驱赶到了村边的场地上。蚂蟥队长黑着脸像个黑煞杵在前面。上次跑掉的那个瘦鬼子窜了出来,像个疯狗似地窜入人群之中四处乱嗅。
天长、妙石、达林不是大凹村的,自然找不见,可黑贵哪去了?此时的黑贵正伏在庙堂里那根粗粗的大梁之上。
原来枪声一响,卢明清老人意识到危险来临,急忙催促黑贵跑出去。黑贵急得说道:“大,让我和你们在一起吧,多个人、多个帮手”。“傻孩子,快跑吧,出去找到八路军,好报仇啊!”明清老人用力把黑贵推出了家门。黑贵跑至村边正遇到鬼子压进村来,只好转身进了庙堂,手脚麻利地爬到大梁之上。此时,庙堂外已站满了警戒的日伪士兵。
瘦鬼子找不见目标气急了,吼叫着把村民王六指从人群中拉出,把明晃晃的刺刀顶到他的胸前,威逼道:“你的知道,谁杀了皇军?”王六指惊恐地摇摇头往后退缩着。
“支那人,死了、死了的!”瘦鬼子挺起刺刀捅进了六指的胸膛,引得村民一阵躁动。嗒嗒,嗒嗒,鬼子机枪一个点射搁到了几个人,村民们又被吓退回去。
蚂蟥队长嚎叫起来:“八路军的,藏在什么地方?快快地说?说出来,大大的奖赏,不然……”一柄指挥刀刷地指向了人群!鬼子兵哗啦啦端起长枪,地上支的几挺机枪全都板开了枪机,村民们不由的挤到一起,空气中陡然充满了阴森森的杀气。
蚂蟥鬼子身后冒出来两个鬼影,前面那个弯着腰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像鬼魂般蹦跳过来,不用说准是老虾米。只听他干嚎地说道:乡亲们,可不要替八路挡罪呀,犯啥糊涂啊,赶紧把打死皇军的“祸害”交出来,知道是谁,说出来也行,我焦万财担保皇军大大的亲善,不然,连老天爷都救不了你们!
“嗨嗨,咋没人说话了,大凹村人胆子大啊,敢杀皇军,闯下祸来吧,嘿嘿,倒没人认了。我倒想看看是那个好汉,长了几个脑袋,胆敢捅破了皇军的天下!”老虾米后面的焦狗子阴阳怪气地也嚎上了。乡亲们黑压压地靠在一起,仍是没人说话,鄙视的目光齐齐地射向这两个汉奸走狗。
“好啊,你们都是挖矿石、吃石头长大的,个个都是死心眼。不说是吧!你不说话,那,皇军的机枪可要说话了,嘟嘟、嘟嘟,一扫一大片,死了,后悔都来不及了。”焦狗子像个疯狗似地狂吠起来。
“嘿嘿、嘿嘿”蚂蟥队长狞笑起来,阴沉的脸急剧抽动着,那眼神中的寒光冷酷异常,他要大开杀戒了。
“东洋鬼子,有种冲俺来!”猛然间,有人高喊起来,随着那话音,卢明清老人推开妻子和乡亲们,挺身站到场地的前面。
“你的,敢杀皇军?”蚂蟥队长手一挥,示意瘦鬼子过来辨认。
瘦鬼子疑惑地看了看:“巴嘎牙路,你,快快地把小支那人统统交出来!”
焦狗子焦寿一旁跳了过来:“太君,没有错,皇军就是他儿子杀的,他儿子肯定是八路军。”焦狗子对黑贵恨得要命,上次在五岳庙因为岳玫的拼斗使他丢尽了脸,此时,正好一个一个地报复。
蚂蟥队长哼哼冷笑起来,一抬手把指挥刀架在卢大爷的脖子上:“八路军的,敢和皇军作对,良心大大的坏啦,死了,死了的。”
卢大爷把胸膛一挺,鄙视地瞅了瞅蚂蟥队长,无畏地转身说道:“焦万财、焦狗子,你们两个不成形的奸贼,也不知是谁尿的土捏出来你们俩个吃屎狗,等着吧,有人会剥了你的狗皮,算总账的。小日本,你也别舞刀弄枪的吓唬人,说我是八路军,好,看准了,这事与乡亲们无关,我卢大爷就是杀鬼子的。不信!跟我来。”
蚂蟥队长半信半疑跟着卢大爷来到村边的大泊池。
“死鬼子就在那里”卢大爷不慌不忙地向水塘右侧一个废弃的茅坑指了指。几个伪军过去一看,果然是胖鬼子变臭了的尸体。
蚂蟥队长阴险地围着卢大爷转了一圈:“吆希,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死了,死了的!大凹村,通通坏了的,统统的死拉的!”这家伙一抬腿把卢大爷踢翻在地。
此时,二十几个年轻人也全部被推押过来。卢明清老人眼看残暴的日本鬼子仍不罢休,一场灭绝人性的血腥屠杀眼见就要发生,不由恨生心间、怒烧胸膛,他扯开嗓子大吼一声:“小鬼子要杀人灭口啦,咱们拼命啊!”话音未落一跃身子,勒住上次跑掉的瘦鬼子朝着水塘滚落下去,三丈多深的水扑通扑通打了几个水花,霎时就吞没了他们的头顶。
日伪军一怔间,年轻人们发声喊“和鬼子拼了!”相继扑向鬼子。有那力气大的,抱住敌人滚入水塘,有的与鬼子拳打脚踢搏斗在一起。凶残的鬼子呀呀怪叫着把寒光闪闪的刺刀戳向赤手空拳的年轻人,活灵灵的躯体鲜血喷出、惨叫连天,青波荡漾的水面上浮满了淌血的村民……
满塘的血水、满塘的血水像即将喷涌的火山,映红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