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峭壁下,青萍洲上,月魂渡边。
夜色苍茫,苍穹沉重,怒涛轰鸣,震耳欲聋,浊浪滚滚,纷至沓来。
沧野的渔船就在海浪里随波飘荡着,海水不断卷起,灌进了舱内,船吃水很深,在逐天的滔浪中摇摇欲坠。
沧野已经很老了,头发花白,皱纹爬满了脸庞,头发披散着,身上的肌肉已经松弛,曾经的如古藤的手臂如今青筋爬满却不再有力,修长的手指如今似八爪鱼的触须般软弱,无能,此时他的神态憔悴,气色暗淡,面如死灰,眼皮耷拉着,狂风将他单薄的外衣卷起随后扑腾过来的海水打湿,紧紧的贴在他厚实却干瘪的胸膛上。
狂风将他的渔船几乎打翻,一摆一拨的将他的那一叶孤舟从近海推到了月魂渡边,船身冲撞着海石,随后剧烈的摇晃,沧野晃过神来,微微抬起头望着远处苍茫的大海。
沧野已经是一个老人,他在青萍洲近海上捕鱼生存,已经持续了三十年,家有糟糠之妻和一个永远没办法用脚站起来的儿子,他已经出来三天,却连一条鱼都没有捕到,随身带的食物两天前已经吃光,昨天在海滩上拾了一条死的腥臭的白鱼,伴着令人作呕的味道,沧野将那条鱼剥离然后吞了下去,才有了一些力气,随后他又撑着那艘破船在近海搜索了一圈,一无所获。
他不敢去深海,据说那里有海兽,有异物,且有一个巨大无比的深海漩涡,可以将任何靠近的船只人畜绞的粉碎。
远处的海苍茫而幽深,夜已深,深的让人刺骨,寒冷如刀烈风呼啸,冰的让人颤抖,距离黎明还有三个时辰,夜很黑,暗无天日。
破船之上积了半船海水,船上仅一条细长而愚钝的鱼叉,一条缝补了七八次的渔网和一个布满古锈的铁皮桶,沧野已冷的浑身发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好似针刺一般又湿又疼,他咬咬牙从船上跳进海水里,拿着铁桶将船内的海水一桶桶舀出来然后倒进海里,他的手背皲裂,似乎已完全麻木,等将海水皆舀出来时天色已近黎明,望着远方苍茫而幽深的苍穹和一望无际的大海他沉沉的呼了口气然后慢慢爬上渔船,撑着桨吃力的朝着海中划去。
远处浩渺的天空下,乌云卷集,透下凄惨的月光,照出海面之上一个直径约十丈的巨大漩涡来,海水在漩涡中央攒集,越来越来迅疾,沧野才发觉自己的船已经不知不觉开始被漩涡吸过去,一时心里大惊,忙撑桨回划,手臂一震,木浆断作两截,另一截跌进大海卷的再也看不到了,沧野心里一慌,此刻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颤动,颤动的已经忘记了悲痛和浑身的冻疮,渔船朝着漩涡飞速而去,大骇之下他用仅剩的单桨奋力的拨着海水,渔船在海中旋转,转的他恶心欲吐,仓皇中带着心惊。
漩涡中央突然发出一声訇然的噗嗤和扑鼻声,漩涡中央的海水开始翻滚,急烈的往外倾倒,周围的海扑腾腾冒着水泡,好似滚沸的热汤,以万物为刍狗,莫不惊骇。
滔浪自漩涡散开,朝着沧野的渔船卷过来,沧野惊惶之下身体朝着船尾扑出,船头翘起,破船被卷向天空然后重重的跌下,然后沧野就看到了一对灯塔,确切的说是一对灯塔般的眼睛,泛着绿光,在漩涡下缓缓升起,继而一个庞然大物探出头来,慢慢站起,海水在它身上落下,激荡着海面。
恍惚之下,沧野好像看见了他的结发妻子和他那永远站不起来的儿子和他那个又小又破的家。妻子正在炉前烧火伴着不住的咳嗽,等锅里的水烧开了,她转身走到桌前,从边上一个肮脏的沾着血污的小布袋里掏出一根银鱼骨头,用钝斧将骨头敲碎然后将骨头粉末倒进锅里搅拌着,锅里咕嘟嘟的响着,腾腾的冒着热气,他看见他的妻子正缓缓的转过头来,然后他就看见了一张狰狞可怖满是绿污的脸,眼睛直射过来,四面一片惨绿,光亮中带着惨惧,沧野大骇之下连忙俯下身来,紧贴着船舱,那两道眼光在漩涡的四周扫了一圈,嚇哧一声,洪声阵阵,然后迈开如山峦一般的步伐朝着前方踏浪而去。
“原来这世上还真的有踏潮巨兽,原来先知说的话都说真的。”沧野心下戚然。
良久,沧野才回过神来,慢慢的抬起头,那怪物早已远去,海面归于平静,静如湖面,微微的海浪似涟漪般朝着四周荡开,渔船微微摇晃着像是一个婴儿的摇床,沧野长舒一口气,无力的翻倒在船上,眼睛望着渐渐的云雾,和那久违的月光和漫天星辰。
他现在肚中空空如也,前胸贴着后背,昨天那条僵死的鱼似乎已经腐烂在他的肚子里,消化的一干二净,他已经感觉不到了饿,而是一种空虚和莫名的无力,头脑清明,澄澈一片,身体感觉清爽,从没有似今天一般清爽过,他感觉到他的灵魂在离他一点点远去,他望着天空,身上没有一丝力气,渔船再次朝着月魂渡飘去,他仿佛又看见了他的结发妻子,她正拿着一只缺了口的破碗盛着一碗热滚滚的骨头汤坐在那张软塌塌的床上,给他那消瘦而低迷的儿子喂下去。
他的儿子的喉咙吞咽着,她也跟着吞咽着,儿子一口灌下喉咙又吐出来,喷洒了一床,她的脸上泛起埋怨随后化成怜悯,将碗放在一边的桌子上然后轻轻的拍着儿子的后背,那碗骨头汤泛着热风从屋子散出来,过雨中小屋,直朝着他飘过来,他淡淡的微笑,轻轻一嗅,猛然间他的脸色变了!他闻到一股血腥,一股肉的味道,而且这肉的味道并不是鱼的味道。
他惊了,在船舱里坐起,转过头时就看见船身之侧的海面上正飘着一大块“肉”,好似是一整只褪掉毛皮的丛林狼或者是野生毛猪,他的眼睛亮了,身体扑出,探出头去用舌头在那块肉上舔了一口,那冰凉带着微微血腥的味道让他几乎疯狂,他的眼睛发红,伸出双手攥着那肉的一角就往船上拽,滑溜一声,那肉脱手而出,跌在一箭之外,沧野半身探出,双手刨着海水,将渔船划近了一些然后从渔船中取出渔网将那块肉拢住然后往渔船上拽,那肉好似重逾千斤,之前陡生的力气如果如抽丝慢慢散尽,眼看那块肉慢慢拉离水面,船身一侧却开始倾斜,眼看就要倾覆,沧野的眼中划过一丝沮丧,双手一松,渔网包裹着那块肉重重的跌进水里,激起的水花溅了他一脸,此刻他的脸失望而颓败,终于他沉沉的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船舱底板之上,望着即将到达嘴里却始终吃不到的肉发呆。
俄而他将渔网系在船舷上,徒手撕了一块生肉下来塞进嘴里大口嚼着,有些力气之后,双手握着木浆慢慢朝着月魂渡划去,那块肉上被撕扯处鲜血渗出,融进大海,在渔船背后流下一条淡淡的血线,等到沧野闻到那股渐渐浓郁的血腥之气后猛然身体一震,转头看着那一抹融进大海的血好似一条丑陋的伤疤一般蔓延在沧野的渔船之后,沧野一惊,慌忙大力挥动船桨,他明白在海里带着血腥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只希望那一刻能来的慢些,因为月魂渡已然不远,就在前方看得见的地方。
可是好像还是迟了,因为他似乎听到了牙齿啮咬的声音和呼吸时扑打水波时产生的咕嘟咕嘟声响,他停下来猛然转过头看着身后,一切都很平静,死沉的夜,寂寥的海,他努力的睁大了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好像是一个信号,提醒他生命有时候是多么脆弱。
沧野将信将疑的回头,继续撑桨划着,猛然间双臂一沉,船身微晃,水下好似有异物咬住了那块被笼在渔网里的肉,正往水下撕扯,沧野跳起身,拿着鱼叉挺深便刺,只听得吱呀一声怪叫,继而浓而绿的血从水下冒出,沧野骇然,抽出鱼叉踉跄的后退两步倒在船后。
水下慢慢腾起一个水柱,水柱之上站着一个碧蓝色的异物,身长及沧野多半,上身鱼头,两须繁长,眼睛小如青豆,下身似人形的双腿一般,只是细如柳叶,两足皆长着蹼,两爪三指,握着一根单边锋利的鱼骨,眼神愤怒,嘴巴占了面容的一半,牙齿白而锋利,此时它的背上绿血涓涓直冒,鱼骨挥舞着,水柱慢慢落下,它竟直挺挺的站在水面之上然后朝着沧野的渔船踏浪而来。
沧野一惊,“鱼人!”拿叉直刺。
那鱼人纵身而起,跳上沧野的鱼叉,顺着鱼叉直奔,鱼骨刀直刺沧野面门,沧野心骇,就地一滚,鱼叉一掠一摆,将鱼人甩了出去,谁知那鱼人竟是敏捷异常,空中在船尾用鱼骨一撑,又向沧野扑来。
沧野已经渐渐没了力气,便动也没动,待鱼人快到面门时,鱼叉当胸一挺,自鱼人胸膛穿过,那鱼人吱呀怪叫,跌进沧野的怀里,向后扑倒,跌在船头。
绿污般的血腥之气泛着一股莫名的烟气令人作呕,沧野将那鱼人推开,长长的踹气,惊悸之后才发觉肩胛骨疼痛不已,才知那把鱼骨刀已经深深刺进了自己的肩胛骨。
他将那鱼骨刀拔出,忍不住痛哼一声,同时从衣角扯下一块布条包上,然后用力的那鱼人托起然后抛进水里,之后长长的出了口气。
当他再次拿起木浆,望着月魂渡就在二十丈之外时他仿佛又看到了他的妻子,他、她正坐在门口的木凳子上,望着屋外同外渔村村口的那条小路,她努力的睁大双眼在黑暗中辨识着路过的每一个人,他的儿子此刻正瘫坐在床上怔怔的望着屋顶发呆。
黎明将近,曙光乍现。
沧野望着远处升起的朝阳,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孩子,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将回到你的身边,那时候你将重新拥有生命和未来,我们的生命今后也不再苟且,一定会变得不同以往。”沧野心里想道。
想着想着他便笑了,他仿佛看到了未来,看到了希望,生活虽然平凡和艰辛却是美好的,他的肩上留着血,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可是他的脸上却洋溢着笑,可是他的时候他发现已经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看到了黎明,朝阳下太阳升起,不远处的海面上腾起上百条水柱,水柱下上百个鱼人从水下钻出来,个个白牙锋利,爪中攥着鱼骨刀,身体摇摇晃晃,眼神凶恶,此刻正齐整整的朝着沧野踏浪而来。
沧野苦笑,手中的桨跌落在地上,朝着蔚蓝的天空长叹一声,然后沉沉的坐了下去,无奈的闭上了眼睛。
现在他觉得生命让人苦痛,而死亡恰恰能让人忘记苦痛,从而达到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