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魂渡口。
离戈已经在月魂渡边上的芦苇荡里呆了四日三夜,作为白银骑士团楚江秋最得意的门徒,离戈坚毅而果断,他身形瘦小,身长不足五尺,却手执一柄三尺白银长剑,剑悬于腰际时总是拖曳在地上,后来索性将长剑背负在身上,反而拔剑更快,因而在别人眼里他不再是之前那个让人耻笑的侏儒,而是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战士。
离戈本是暗月军团一位有名的刺客,因为他心狠,老辣,且身形矮小善于伪装,经常能做常人之不能做,且效率极高,因而备受“幽灵刺客联盟”的推崇,而他作为幽灵刺客联盟中“白夜行”的首领更是让人眼红而痴迷不已。
后来在一次刺杀银月城国王墨白时失手被擒,将被乱剑斩杀之时被楚江秋所救,因而感其恩德,加入白银骑士团成为楚江秋四门徒之首。
他的衣衫已经湿透,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污,藏匿之时他用长剑砍斫些芦苇披在身上,只露出一双犀利的眼睛,身上带的食物已经吃光,饿极时便捉些泥下的野蛙青蛇充饥,他的长剑明亮而锋利,他的左手弯曲,以便在最快的时间内拔出背上长剑。
在他隐匿的第二天,他看到了一个老人,一个人撑着破船出海,傍晚时回来,休息片刻后深夜再次出海,凌晨才回来,那个老人憔悴而落魄,眼中冒着绿光,他深知那是因为极度的饥饿,老人在月魂渡附近游荡,在芦苇荡里敲敲打打,寻找一切可以寻找到的食物,有几次都几乎走到离戈的身前,后又转身离去。其实离戈自己也不知道若是那个善良的渔夫发现了自己,自己会不会拔剑杀他。
后来那个老人好像在近海找到了什么吃食,开始大嚼起来,嚼完就开始呕吐,吐完又接着嚼,直到将手里的东西整个都吞下才长长的舒了口气,接着仰面栽倒在泥污里好像昏死了过去。
那时已经是第四天的傍晚,在老人昏死过去不到一刻钟的时候离戈就看到了鱼人,足有上百之众,娇小而深蓝的皮肤遮盖了整个海面,手里皆握着鱼骨刀从各处的拗口里出来踏浪而行,簇拥着朝天涯之角掠去。
离戈的心开始颤抖,甚至开始恐惧。
鱼人族大多蚁聚于红珑之境北方的迷雾沼泽,其它各处的鱼人大多藏于深海,多不敢啸聚近水,如何今日有如此之众?其中定然有大事发生!离戈想罢极目远眺,纯白的月光之下,海面平静而幽远,在距月魂渡七八十丈处攒着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央咕嘟咕嘟的泛着水柱,同时传来微微的扑鼻之声。
离戈心里又是一惊:“这又是什么庞然大物,莫非是踏潮巨兽?”
鱼人渐渐皆汇聚到漩涡中央,然后静静的等着,好像在等着什么大事发生。
月魂渡边上有一条窄窄的路,这条路斜插入无尽之海的路的尽头就是天涯之角。
这一夜很漫长,离戈此时胸膛之下已经完全麻木,没有任何知觉,只一双手仍然矫健,比他的手更加矫健灵活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黑而明亮,此刻正紧紧盯着那条“无尽之路”。
他看到无尽之路上急匆匆的一众人等走过,皆穿着黑狐大氅,当首的正是银月城二皇子木子,他的头藏在大氅裹帽之下,表情冷峻木然,一众人径直走到天涯之角的尽头,抬头望了眼瑞丽的苍穹,然后发出一声轻啸,接着顿了顿然后抽出腰间长剑将身后一人生拽过来,利剑穿破了那人的喉咙,那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被木子倒提着放在海边,喉头的血涓涓而出,融入大海,形成一道若有若无的弧线,慢慢延伸开来。
离戈看着已经忍不住想要呕吐。
那群鱼人似乎闻到了血腥之气,表情变得兴奋异常,纷纷钻入水下,一瞬间全不见了,而大海中央的漩涡却越来越大,滔浪漫卷,漩涡四周风声呼啸。
再看那老人时,已经醒过来了,正望着远处的大海痛哭失声,离戈能感受到那个老人对于生命的绝望,因为他现在自己就正在经历着绝望。
老人痛哭着,慢慢站起来再次走向了他的那叶破船,然后吃力而无奈的继续出海。
无尽之路上又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身材欣长,穿着黄金甲胄的人,金色大氅一袭到地,腰间配着黄金剑鞘的长剑,整个看起来威风凛凛,霸气侧漏。
离戈不禁惊得呆了,“看来今晚这里可是热闹极了,连日炎堡的国王都来了。”他的眼光落在那柄长剑上,那柄剑唤作“光芒”,他至今记得二十年前在紫星朝日峰上,他那足以撼天动地的一剑,那一剑的风情足以力劈朝日峰,光芒四射几乎遮天蔽日,如今现在兀自心有余悸。
只看见日炎堡国王走到无尽之路中央时,那漩涡周围的海水开始急速攒起,果然,海水向两边退开之时,一只硕大的踏潮巨兽慢慢在海上腾了起来,周围的海面上数百鱼人也纷纷冒了出来,那巨兽訇然一声打了一个噗哧,瞬时海浪滔天,激的一数鱼人水中腾空,在空中打了几个折又跌进海里,踏潮巨兽环望四周轰轰然笑着,然后踏着海面一步步朝着天涯之角一步步走去。
离戈见日炎堡国王眼见那踏潮巨兽慢慢涌来,忙窜进无尽之路另一边的芦苇荡里,惊的离戈心头一跳。
离戈觉得自己该回去向白银之手复命了,眼下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的探查只能到这一步,若是离得近些就会被发现,想要听到双方在谈些什么自然是更加万万不可能,离戈准备起身时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麻木了,腰腹也使不上半分力气,他只能转过头似乌龟一般用双手在泥里刨着从而拖着自己的身体一步步朝着月魂渡爬去,到了月魂渡口时,他的双腿已经渐渐有了些直觉,他感觉自己腰腹有了些力气,四天四夜的浸泡已经让他几乎忘记了陆地的模样和双脚站在厚实的土地上的感觉,他沉沉的吸了口气然后一声低喝,身体在地上一弹然后扑通一声站了起来,双脚站在地上,然后直愣愣的朝后跌倒,重重的摔在地上。
此时他的双腿已经麻木的像是一块木头,他懊恼之下从腰际抽出一把小匕首朝着自己的小腿刺了进去,隔了一会儿血来慢慢涌出来,却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渐渐的血开始涌出,直至喷涌入柱,钻心的疼从腿上传了过来,离戈心中一乐,从他甲胄里面撕下一片布条出来包上伤口然后慢吞吞的站了起来,感受着脚踩大地带来的真实感,一时忍不住笑了出来。
当他抬起头看着远方时,他突然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件可怖的事!可怖到让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开始跳动,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他的胃开始收缩,俯身剧烈呕吐。
在距离月魂渡口不足三十丈的地方,有一叶孤独的渔船,渔船上站着一位摇摇欲坠的老人,他的手里拿着鱼叉,身上淌着血,头发花白,眼神孤独。在老人面前上百个鱼人正拿着鱼骨刀踩着海面朝着老人慢慢走过来,鱼骨刀紧握,眼神恐怖。
老人身体探出,一鱼叉将一只鱼人叉死甩到海里,又一只又走了过来,老人又是一叉!
前仆后继,无穷无尽。
鱼人开始将渔船团团围住,部分鱼人开始用嘴啃渔船,用鱼骨刀剁,老人现在身上沾满了血,没有了一丝力气,手里的鱼叉摇摇晃晃的在空中挥舞,那些鱼人也不攻击只是在啮咬着渔船。
老人终于长叹一声,仰面躺倒,轰然一声,渔船崩碎,老人落进海里。老人开始在大海里扑腾,鱼人咬着他的裤管、臂膀和头发把他拽进海里,然后众鱼人皆探身如海。
不一会儿,海面上涌出一滩血污,在海面上散开,混着渔船的碎片慢慢晕成一个巨大的红色光圈。
离戈又开始呕吐。
隐约中他闻到了血腥的气息,他慢慢抬起头,然后发现了一个更加恐怖的事。
那些鱼人已经从海里探出头来,嘴角溢着血,眼睛血红正看着自己,而且簇拥着窜出海面朝着月魂渡口走了过来。
比恐怖更恐怖的事往往是恐怖本身。
冷夜,青萍洲,复仇之矛。
木心一个人在冷夜里漫无目的的走着,他的手里紧紧攥着那柄刀剑,目光愤怒。
此处已据绝望峭壁不远,高峰如刀立,河水从山峰之间穿过,最后汇入无尽之海。木心此刻在两峰之间的一座铁索桥前停了下来,桥面摇摇晃晃,风声紧,桥下河水奔腾,直扑青萍洲而去,他回过头望着影月之镰的方向,捏紧了拳头。
他其实并不恨楚江秋,他也不恨他的国王父亲,相反他常以父亲为傲,因为他勇猛,果断。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父亲的长子,不是长子也罢了,却偏偏是一个孽子。
木心生长于银月城外伴月集里一个叫做“风月酒馆”的地方,一个让人作呕的名字和一个让人作呕的地方,酒馆里整日整夜充斥着马夫、铁匠、银匠和脚夫等下九流的人喝着劣质廉价的啤酒,讲着庸俗污秽的笑话,而自己的母亲则是游走于这些肮脏酒客,扭腰陪笑的酒女。
木心的母亲死的时候,他并不悲伤,那时候他八岁,有一个马夫喝醉了酒趁机猥亵,木心母亲不从,被马夫一巴掌打出门去,头碰到栓马柱,脑浆迸裂而死,而那马夫只因杀人赔了五个银币。她死时没有人悲伤,也没有人哭泣,被酒馆主人用一张草席包好扔到了荒芜之丘,任秃鹫野食,第二天酒馆主人扔给木心两个银币然后把他赶出了大门。
一年后国王墨白在皎月谷的一处山坳洞穴里找到了木心并把他带回了银月城。
木心每念及此,牙齿如崩碎,从小到大除他父亲之外从没有人正眼瞧过他,虽然他贵为王子,但是在他们眼里他只是一个肮脏下作来历不明的落魄公子罢了。
他一步步走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铁索桥的中间,只听得风声呼啸,脚下浊浪滚滚,他望着远方的苍穹,一时胸中愈发烦闷,不由得一声长啸,啸罢时不觉泪满双颊。
等他睁开眼时才发觉桥的另一头已经站着七个人,皆骑着箭猪,獠牙森森,哼哧声让人不寒而栗。
等他回过头时,桥的另一边也已经站了六个人,也是皆骑着箭猪。
七人中当首那人面容诡谲的笑道:“我亲爱的王子,如今夜冷凄清,你如何会一个人在这里?你的白银骑士团呢?莫不是他们反了你,将你放逐至此?”
木心笑道:“影歌?”
影歌显然一惊,随后脸上又恢复了笑容:“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银月城三王子居然认识区区,真是万分荣幸!”
木心手里的长剑紧紧攥着,横于当胸:“你想做什么?”
影歌道:“你的白银骑士团夺了我的影月之镰,我若是不做点什么,是不是太对不起我的那帮兄弟,也太让这世上的人小瞧我暗月军团了?”
木心道:“你想杀我?只怕没那么容易。”
影歌道:“杀了你,墨白那老匹夫肯定和我暗月不会善罢甘休,但是我不杀你我又难解心头之恨。”
影歌叹了口气,道:“这还真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影歌纵身从箭猪上跳下,拍了拍箭猪的后臀,说道:“这样吧,你若是能赢了我这‘钢牙’,我就放你走如何?”
木心一时怒火中烧,身体已经窜出,刀剑直指影歌,影歌微微一笑,身体后退两步,那“钢牙”已经纵身扑来,獠牙森森,张着血盆大口,嚇哧着吐沫,迎向木心的长剑。
刀剑在獠牙上一斫,竟迸出火花来,木心直觉虎口发麻,长剑欲脱,只觉剑身上传来一阵骇人的力量,直震的他内心激荡,颤抖不已,身体在空中一抖,一个倒纵又跃回桥面中央,直觉肩膀发麻,身体不住颤抖。
影歌纵声轻啸,“我都说了我这坐骑唤作钢牙,你还偏不听。”
木心咬牙道:“那又如何?我照杀不误。”
影歌微微一哂,然后摇了摇头,“你可知这桥唤作什么?”
木心没有接话,只听得水声隆隆,惊涛拍岸,甚为可怖。
影歌道:“不归崖下,自然唤作不归桥咯。”
木心抬起头望着影歌,冷笑一声:“那又如何。”
影歌看了木心一眼,不说话了,拍了拍“钢牙”的后臀,钢牙张开大口立时扑了上来。
木心又是一惊,自知今日身临死地,再无往生之路。
身下涛涛河水,竟都汇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