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之境,不归崖下,青萍洲。
无妄河从青萍洲南岸奔腾入无尽之海,南滨为雨鹭洲,壁立千仞,水深崖陡如斧劈刀斫,巧夺天工,北滨则是青萍洲,千水绕百丘,泥沙堆成滩涂,纵横阡陌,百转千回,明渚暗沚广布,万物交错生长,芜杂繁复。
日炎堡国王煊煌此刻正伏在一片丛密的芦苇荡下望着远方,蚊虫和水渑叮咬的他浑身酸痒,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铠甲越来越沉,眼皮耷拉着,眩晕感愈发强烈,沉沉的焦虑和不耐袭上心头,他一边心里咒骂着这杂沓且让人作呕的环境,一边努力的睁大了双眼想看清眼前的一切。
天涯之角是一块狭长的如同匕首般刺入无尽之海心脏的海角,此刻海角的尽头正乌压压站着十数人,皆高举着火把,在黑夜里扑扑闪闪,照出每个人坚毅而深冷的脸庞,当首的一人一席黑狐大氅,面朝大海,面容看不真切,垂首,双手背后,好似大海虔诚的殉教者。
伴随着一声巨涛的呜咽,怒潮卷起朝着天涯之角扑去,潮水将海角上的众人几乎卷起,火光在海水中扑腾,忽明忽暗,顷刻间潮水退去,伴着轰隆隆的巨响,海水之中赫然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它的眼睛似灯塔般巨大而明亮,身体呈通透绿色,凹凸不平,似布满厚苔的巨石般粗糙,双腿似虬满绿藤的千年古树,它慢慢朝着天涯之角走来,腾起的海水在它身旁落下,泛起巨大的水花,它的嘴似末世的深渊巨口,鱼龟虾蟹伴着海水从它的嘴里涌出,伴随着一声轰隆隆的呜咽,一头森森然的巨兽已经站在天涯之角的边上。
煊煌心头一惊,“踏潮巨兽!”
海角上的众人早已惊骇的不能自已,高举着火把的手颤抖着,双腿浸着海水,眼神无助,当首那人却一动不动的抬头望着眼前这只庞然大物,他的黑狐大氅早已被海水浸的湿透,紧紧的贴在身上,整个人显得那样的渺小和可怜。
踏潮巨兽嘴里呜咽着,喷溅出的海水淋打着当首的黑氅汉子,他的身体在摇晃,头颅却是高昂的扬起,“凡夫蝼蚁皆畏惧于我,而你却不怕我?”
那人道:“如果怕,我便不会来赴约了!况且不久之后我或将有幸成为沧浪之神的仆从,届时你我共侍一主,待我主成琉璃之王,你我皆光华无疆,又何来彼此畏惧之言?”
煊煌心头又是一惊,且不由得有些骇然:“银月城二王子木子?他怎么在这里?又怎么和水魔澶渊的爪牙珠胎暗结?“
那踏潮巨兽听罢,扬起那山丘一般的头颅,呜咽咽的呵笑起来,一时潮水扑腾反复,声若雷霆,“真是孺子可教,可比你那愚昧且无知的父亲,自傲的墨白老儿强得多了。“
木子脸上露着谄笑,说道:“那老儿如今已是半僵之躯,怎会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踏潮巨兽听罢,慢慢的点了点头,随后俯下头噗哧一声,浑如藤下峃埆的鼻子噗哧出泛着绿污的海水喷射了众人一脸,然后哂笑道:“你既投诚,无见礼孝敬我主以表赤诚之意?“
木子拍拍手,身后十六幻天使分别从海角两边的浅滩里拽出两袋网着已清剥完毕的猪羊牛马数头,众幻天使一声大喝,将两袋自水下拽出然后抛起,落在踏潮巨兽脚下的海水中,扑通一声,扬起巨大的水花。
踏潮巨兽看了一眼,如灯塔般的双眼翻着怒火,伸手过来,两指夹着木子双腿,将整个人倒提起来,悬到眼前,木子只感觉到脚下剧痛,疏忽之间整个人已经离地十丈,身体倒悬,热血倒灌,一阵眩晕。
踏潮巨兽怒道:“你耍我?知不知道我咬碎你简直如食蝼蚁。”
木子强忍着剧痛,大声道:“今日之微薄牺牲只是小意,他日事成定当有牛羊千头,骡马万匹以祀我神。“
踏潮巨兽听罢,面容稍缓,双指一动将木子甩出,木子的身躯好似一只蝇虫般在空中打个扑腾然后重重的摔在地上。
踏潮巨兽:“今天之事,我会转达我主,妖月所需我也已知晓,你且回去,见机行事。“
顿了顿又道:“若不是看在银月城王后妖月的面皮上,你今日已是一条僵死的蛆虫,记住!下次见我你若是还抬着头,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
木子挣扎着爬起来,身体早已筛糠,唯唯诺诺的点了点头,转身朝着青萍洲北岸奔去。
日炎堡国王见木子一众人奔过来,慌忙将整个身躯躲在芦苇荡下,将头颅潜进冰冷的海水里。
木子一路惊慌失措,逆着天涯之角往岸边跑去,身后十六幻天使紧紧跟着,将行至煊煌所匿之处时慢了下来,并最终在煊煌所在的芦苇荡边上停下,木子慢慢走到路的一边,据煊煌仅一箭之地。
他抬起头望着远方黑暗的苍穹,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俄而一声低喝:“射阳!”
煊煌一惊,水下的眼睛圆瞪着,身形一晃,海水跟着翻腾着。
人群中一人听到这个声音也是身躯一震。
射阳慢慢从人群中站出来,火光下他的面容憔悴,一脸恐惧,眼神强做镇定,身体却抖如筛糠。
只听射阳道:“你该知道你我合作的前提条件。”
木子笑道:“怎么会不记得?不暴露你的身份是吧,怕你那威猛老爹杀了你是么?要我说那老头已是暮年活不了多久了,未来这日炎堡还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射阳道:“你还说!”
木子抱歉的摆了摆手,走到射阳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抱歉!春风得意一时有点忘形了!”
射阳显然没能听得进去木子说的话,只是催促道:“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木子脸上有些不悦,“着什么急!“顿了顿又道:”我听说煊煌那老匹夫.”
“不许你这般说我父王!”射阳面容酱的通红,一时驳斥道。
木子愤怒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过,随后脸上又满是笑容,说道:“好好好!我不说,不过我可听说你父亲最疼他的小儿子少阳,想必将来这国王的位置非少阳莫属,无人可出其右了。”
射阳叹了口气然后说道:“我五弟宅心仁厚且侠肝义胆,年纪虽幼却已可独当一面,将来若是他被拥立为王,也是实至名归,没什么好说的。”
木子调侃道:“那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本该属于你的王位落入他人之手?”
射阳的手掌紧紧攥着,牙齿紧绷,嘴唇渗出了血,俄而手掌慢慢松开,鲜血顺着手掌流下,叹了口气道:“它本来就不属于我!”
木子继续道:“我听说煊煌当下就在不归崖的烈日之擘营地,身边只有十几个国王护卫队的士兵,恰好少阳也在其中,若是我纠集幻天使和整个雪月要塞之力定能将他们一干人等一网打尽,到时日炎堡岂不尽入你手?”
射阳听罢面容已经酱的血红,大声呵斥道:“你住口!犯上忤逆的事我射阳是万万不做的,刺杀国王更是休想。”
木子见射阳情绪激昂一时住口不说了,只是赔笑道:“我也是提个建议,你若是不答应就作罢。”
射阳不再理他,转头径直朝着岸上走去。
木子望着射阳远去的背影,转头又看了看煊煌所匿的地方,啐了一口然后转过身朝着射阳走去,一边说道:“老弟,等等我啊!”
煊煌此刻在冰冷的海水之下几乎窒息,他的身体冰冷如铁,他的心却比他的身体还要冰冷,他的手紧紧按着剑柄,“光芒”闪耀的几欲夺鞘而出,他多想窜出水面冲天而起,“光芒”一出杀尽这所有人,可是他又怕打草惊蛇,雪月要塞就在附近,猛士数百,只烈阳之擘那十几个国王护卫队卫兵是万万抵挡不住的,若是误伤了幼子更是追悔莫及,所以他只能忍,尽管他胸膛的热血在沸腾,尽管他恨三子射阳的软弱和背叛,可是他却不能不顾全大局,毕竟数人之众深入敌境已是凶险万分,又怎敢再生枝节!
耳听得木子及众人已去远,煊煌便想从水中冲出,此时他的意识已接近涣散,脑中充血,想冲出却发现自己的头颅重逾千斤,如何也抬不起来,好像海面之上有个人正按着他的头颅,将他的脑袋死死的压在水面之下,此时他头眩欲裂,身体里热浪翻滚,好似整个五脏六腑都熊熊燃烧起来,接着他的身体慢慢沉下去,海草卷着他的裤腿,指粗的游蛇缠着他的剑鞘,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到了远方,那无尽的大海之下两条通天的水柱翻卷,滔浪向两边涌开,余出一条洪波之上的康庄大道,大道的尽头沧浪涌出一条高达百丈的高台,高台的王座之上坐着一个人,身长十丈,一条浊龙在他的胸膛盘踞,身上泛着活水,晶莹剔亮,张嘴说话时有水雾迷漫,涓流低回。
煊煌恍惚中惊惶的无法自已,“沧浪之神澶渊?”
澶渊嘴里咕嘟嘟的泛着水花,仿佛笑嘻嘻的说道:“我尊敬的国王,身体里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感觉如何呀?”
煊煌脑袋几乎崩碎,暴吼道:“我誓杀你!”
澶渊笑道:“我早已是不死之身,你如何杀得了我?依我看不如你低下头来,做我的仆从,我让你做河流之王如何?”
煊煌道:“休想!”
澶渊又笑了,“那看来没法子了,虽然我舍不得但是也只能杀了你了。”
海草越收越紧,水蛇越缠越多,煊煌的体内好像要爆裂一般,炽热如火,体外冰冷如冰,他渐渐感觉到身体好似被抽空了一般,再没有一丝力气,身体慢慢沉下去,猛然间他抬起头圆瞪着双眼,“光芒”已经出鞘,煊煌长剑在手,一声暴喝,“光芒”在沧浪之水中一剑劈下,分开两条水道,越推越远,同时整个人冲天而起然后重重的摔在天涯之角海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