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如果不是小小的生日,王岚就不会认识王生。
王生和她并膝而坐,可能是奔波了一天,满身的汗酸味儿。王生湿漉漉的手放在王岚的后颈上,小小事先已声明今日的女傧相不能得罪在座的台湾来客。有钱能使鬼推磨,她只得耐着性子陪王生瞎聊。
王生问,“家门儿芳龄几何呀?”
王岚诓骗道,“20。”
王生又问,“在哪一行做事?”
“用父母的钱读书呢,准备考托福。”
王生啧啧赞叹,“有志气,我一看王小姐的仪态就猜到不是游手好闲之辈。为何出来做交际啊?我送你回去吧?这种地方不适合你来。”
王生拉着王岚的手,就像大哥哥领着小妹妹,怕人多走散了。可能是初来乍到,他兴致勃勃指着一栋一栋大厦问名字。听他的语气,他和公司的几位工程师住在科技园,这次来是为考察大陆电子市场。这种话不可当真,王岚陪过的哪一位不道貌岸然,报出的身家不是文人墨客便是社会名流之类。从晶都回寓所恰好有一家电子商铺灯火通明,里面稀稀拉拉几个顾客。王生拽着王岚不由分说跨了进去,“家里有电话机么?你看!这台款式简洁素雅,体积小,功能多,所费也赀。我送你?”
王岚心道,你要做大猪头,我不拦你。点点头应允了。深圳的夜再深还是热气熏人,尘埃扑面。街灯皆是昏黄的,两旁的阔叶树影影绰绰一字斜倒在石板路上,赶着提篮子的水果小贩走出阴影,蹲在电线杆下等候最后一位买主。王生也未讨价还价让卖荔枝的小姑娘称了五斤,一手提电话,一手提荔枝,慢悠悠陪王岚行到鹏盛村。
王生说,“看你,还是一个学生娃娃。如果相信我,今后就不要再和那帮小姐妹搅混在一起,不会有出息的。告诉我你的Call机号,日后我Call你。”
王生的英文名Cliff,这位可能大自己15岁的男子看上去毫无男子汉气概。在他掏出腰包,仔细清点“蒋公头像”时,王岚甚至怀疑这一切的真实程度,她不明白这个文弱的男人触动了哪根神经,大家不过是萍水相逢,毫无疑问,今日一别,各奔东西,她会在他忘记她之前把他忘记,她还是郑重地接过他递过来的几张纸钞。
Cliff说,“火车站汇丰银行对面有一家茶铺,你到那可兑换。你看,明日一大早我们就得出发。如果我有时间兑换成人民币给你该多好。对了,这是我的电话,你可叫对方付费的。”
王岚点点头。Cliff用指头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你看上去蛮听话的哦。我最喜欢你点头的样子。丫头片子,我父亲是东北逃过去的,俺也算半个东北人。”逗得王岚嗤嗤笑出声来。Cliff仍放心不下,“一个女孩子在这样一个花花世界里最容易迷失方向,千万要把握好分寸。青春是一时的,靠这个资本不是长久之计。想想,你三十岁以后,四十岁以后身无一技之长怎么立足于世?”王岚又点点头。
王岚把Cliff给的台币换成人民币后,顺路去邮局给母亲汇了500元,撒谎说在深圳找到了份兼职,利用闲暇时间读书,年底攒下些余钱就回桃花湾一趟。母亲信以为真,还对父亲絮叨来着,“妞妞这孩子,有100元,也要从牙缝里抠出50来给我买东西。想那年,她刚参加工作自己都没鞋穿,还特意去专卖店给我买了双毛绒拖鞋,说我有风湿。外面的人都说她精明能干,只有当娘的才知道她其实是纸糊的老虎,让我怎么放得下心啊?!”
母亲的絮叨化成二胡的咿咿呀呀,在“Love~of~Sea~and~Sky海天之恋”的碟子上摇曳而出,哄着她在澄化了的忧郁里入睡。
Cliff没有打电话给王岚。每天的定点闹钟成了简瓯的催魂铃。简瓯每星期一去香港总部开会途经深圳时必绕道来鹏盛村。王岚一则看他确有诚意,二则求学心切,就把他当作活教材,对话必用英语,一来二往,两个月不到,口语大有长进,连学校老师都刮目相看。她欲找份差事,简瓯劝道,“帮别人不如帮我,你继续读吧,不是交了两年的学费?也别糟蹋了钱。等你学完了,就搬到东莞来。”
王岚趁机诉苦,“房租太贵了,我的钱几乎都交给了房东。”
简瓯不问她的钱从何而来,也不资助她。他带她去一流的餐厅,龙虾海蟹,龟煲蛇汤。王岚去一次,心痛一次,如果他把这顿饭钱给她,就是她一个月的生活费。她越吃越少,有一次,两人从餐厅出来,王岚红着眼睛不说话。简瓯问,“岚岚,怎么了?我没惹你生气吧?”
王岚一言未发。简瓯见她情绪如此低落,有意安慰,“我带你去海边兜风?”他不吸烟的,也不许人在他的宝马车里吸烟,说会沾上晦气。恐怕王岚今次下了决裂的心,摇下玻璃窗,黑暗里摸出“摩尔本”凉烟,“啪”打燃了火机。简瓯惊恐道,“岚岚,你做什么?”
她仍然是一言未发,星星火焰在指头鬼鬽似的跳跃。她头倚着靠背,斜望着窗外瞬息即逝的万家灯火,泪被风刮出去,随烟灰飞舞。她和他分手时冷冷冒出一句,“你是很自私的人。”
简瓯笑了笑,也没解释,开车回东莞了。两个小时的路程,夜里两点才能挨家。他要留下来,王岚也不会拒绝。但他自和她重归于好后就处处小心谨慎。女为悦己者容,王岚为他也擦粉描眉,他是不敢越雷池一步。王岚也猜测过,或许他在东莞有人伺候,一个大男人整日里忙得不亦乐乎,吃饭不愁,但洗衣、熨衣的活儿离了女人是不行的。有时,她也往好的地方设想,他不是等着她去帮他打理公司么?这还不是一种暗示?他不给她钱是怕她觉得他是在羞辱她的人格。
这天学校英语培训部出了一桩案子,砸开了锅似的。执教老师大叹世风愈下,人心诡测。王岚素来寡言少语,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但见女同学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儿鸦声迭起。她好奇地问艾琳老师原委,艾琳说,“有些同学可能还不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讲明了也好,让大家今后多长个心眼儿。前日我们班的思旗同学到校长办公室报案,说口语老师陆伟明到她家私辅时强奸了她,导致受孕。”
王岚反问,“现在发现肚子里有了,当初为何不立即报案?”
艾琳说,“就是呀,这丫头糊涂。吃了亏还死要面子,捂住。如果肚子没出茬,她也不会捅破这层纸。陆伟明来应聘时还是我考核的,一口的伦敦音,让校长都瞪目结舌。论学识,也算才气横溢的一个人。你们也看见了,他平时彬彬有礼一副君子相。这才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今儿早上公安局打来电话说,他居然是在逃要犯,前些年在厦门大学因强奸学生跑到深圳来,盗用别人的身份证,隐姓埋名。狗改不了吃*屎,你们看,又平白糟蹋了个黄花闺女。现在他窜至何处,都没人知道。”
邻桌杭州姑娘灵云颇似劫后逢生,“哎呀呀,我还打算请他做我的家教老师哩……真的让人想起来就害怕。我先生平时在香港做事,一个月难得回来几次。”
几个不怀好意的女孩忙接过话头,“你不是盼一个儿子么?借他的种何妨?!”
灵云面红耳赤,猴急道,“你们被千夫淫也不足挂齿!借你奶奶的种!”
这帮太太小姐哪一个不是舌如利刃,唇如双簧。王岚实在听不下去了,站起来就要走,碰到书包,才感到传呼机在震动。银光屏上足足显示了8个来电。她向下翻阅,这8个号码都是一样的,6字头开始,来自园林一带。知道她传呼的人不多,她出校门时随便拐到小卖部回电话。那头一个轻柔舒缓的声音问道,“岚岚,在学校吧?我是Cliff,专程来看你的。你慢慢回来啊,别着急。我就在鹏盛村云海茶楼等你。”
王岚想急也没法急。包里预备的钱,早上用去两元买豆浆油条、中午5元快餐,还剩下2元坐公交车。车里没有空调,上上下下,你推我攘,到站时汗流浃背。她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小跑着到了茶楼,满脸通红的站在Cliff面前。王岚邀请Cliff去家里歇歇。Cliff说,“我们这就去电子市场。你有了电脑自己看着书学习使用Windows~office,你有英语基础,简直是小儿科,难不倒你!”
“你来就是为给我买电脑?”
Cliff微笑点头。她心里一热,这就像儿时,父亲总是把她心中渴望已久的礼物放在蚊帐里,夜里等她揭开帐子准备睡觉时才会发现。这幸福来得突然,她还未来得及盘算掺杂其中可能的利害关系就被Cliff挽着手出了茶楼。
车里Cliff嘀嘀咕咕,“这个信息时代,你不会电脑等于残了只胳膊,瘸了条腿。越往后,你越会感到电脑的重要性。你一定要有先见之明,切莫辜负了我一片好意。Do~you~understand?”Cliff把手放在她的后脑勺,拍了拍,又得意洋洋说,“嗯!此子可教也!”
Cliff为王岚挑了台奔腾,虽是最便宜的机子也花去6千多。回来的路上,先去电信局填卡预付了三个月的上网费,又辗转至一家软件公司安装上一切必备的软件。二人对深圳的大街小巷都不熟,全靠出租车司机指点迷津。这般折腾下来将近6点。Cliff看看表,让王岚呆在家里等他,他马上回来。两人几个小时肩并肩,手拉手,已是熟热及至,心照不宣。王岚吵着同往,嗔怪他鬼鬼祟祟。Cliff哈哈大笑,双手捧起她的脸说,“放心,我不会这样溜掉的,你还没报答我呢!”
王岚扯下他的手,憱然不悦。
Cliff在她耳跟叽咕道,“我也不会趁人之危……”
不到一小时,他肩扛着一个小木桌回来。也不让王岚帮手,站在屋子中央,用眼睛畴量四周,把小木桌移到电视柜左侧,放好电脑,挽上袖管,三下两下接好电线。王岚坐在沙发上,Cliff挨过来,“嗨!小烟鬼,给我点上一支!”
“大烟鬼!”
“不怕我吃了你?还笑?!”Cliff猛然抓起王岚的手,瞪大了眼,“丫头,你看你,指甲全白了!”
她最怕人问起,平时出门在外两手遮遮掩掩,十个指头莫名其妙就起了白色的斑点,指背也凹凸不平,她怀疑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反正也没多余的钱,能拖一日就是一日。
“你平日都吃些什么呢?”
“面条、青菜、盒饭。”
“得了,这明显的营养不足。看来我还不能走,明天上午陪你看过医生再回去。你不会撵我吧?”
Cliff洗了个凉水脸,从卫生间出来时莫名其妙问,“你喜欢这公寓么?”
王岚毫不迟疑道,“怎么了?蛮好的。空间足够我一人使用。”
Cliff环顾四周,白色的灰墙斑驳陆离,阳台上浴室、卫生间、厨房三块,两墙隔开。浴室里就一面贴墙的无框小镜,架子上除了涮洗盅、牙膏、牙刷、女人洗面奶便是一张花毛衣。厨房也不过是一台小小的煤气炉子,黑木桌上放一口铁锅,一柄铁铲,几双筷子和两个大瓷碗。客厅兼卧室贴满了黑白风景照,四个角落皆是书。他顺便拾起一本,上写《沈从文专集》。
“爱看文学书?”
王岚笑笑,“学这个的。我给你写首古人的东西,等等。”她从旁边抽屉里拿出一张宣纸铺在写字台上,用手细细地匀过,拧开墨水瓶,有些矜持道,“不研墨,用现成的。写得不好,莫笑噢。”
Cliff偎在她右侧,正儿八经看她书来: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王岚把笔斜靠在案几上,侧着头问,“知道是谁写的么?”
Cliff摇头。
王岚莞尔一笑,“难怪你不知,你们理科生才没雅兴去嚼老掉牙的东西。那你应该知道我国的大诗人陆游吧?”
Cliff忙道,“这个当然知道,国小就学过他的诗。”
王岚舒口气,“这就好,这首《卜算子?咏梅》就是他老人家写的。陆游以爱国获罪,在漫长的一生之中屡遭打击。但他矢志不移,始终坚持抗金报国的远大理想。这首词就是作者这一节操的形象化的反映。”
Cliff若有所思,“我似乎觉得词中流露出孤芳自赏与寂寞忧伤的悲凉情调。”
王岚揶揄道,“说得没错,有悟性!”
Cliff半躺在床上,“我不走了,你愿不愿意?”
王岚撇嘴反诘道,“真看我愿意与否?”
Cliff站起来,扯扯西装领子,踱步到门口想起什么,从内口袋摸出一张卡,轻轻放在桌上,“喏!小丫头,放好。密码是……记住了啊,以后每月15号我给你放3000。都不知你以前是怎么混过来的,把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看看,你唷,皮包骨头,还像捧香玉似的把自己捧着。我走了,反正是不得人心。”
王岚扭扭捏捏道,“怎么这样说人家呢?世人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这个样子也不知何时能有出头之日,不如现在大家作个了结,要不我老觉得亏欠你什么的。”
Cliff不愿意自己的付出随“一江春水”而去,他认为自己站稳了道德的脚跟,就在附近寻家酒店住下,第二日交给王岚复方补血阿胶浆后,急急返回了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