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威利从电话薄中彻底消失。生活一下澄澈起来。
清晨6点起床,楼下买一个梅菜包子,步行15分钟到荔枝公园读书。园内一条小河蜿蜒流淌,大家傍水而坐,琅琅吟诵。放学后又融入书海之中。深圳图书馆分区严而有序,藏书丰富,地板铺着厚厚的地毯,人来人往,却鸦雀无声。简瓯来看她时不解地问,“岚岚,我发现你一下变得开朗了好多,有什么喜事吗?”
她故作高深莫测,“观音菩萨用圣水化去了我眼中的翳障,点化了我的心智。所以世界豁然开阔起来。”
简瓯骂她鬼糊,邀请她去虎门观看炮台,他舍命陪君子,抛开公司事务也要让她玩得尽兴。王岚不是深谋远虑之人,但性情持拗,社会教会了她戒急用忍,她认为忍就是养精蓄锐,非悬梁刺骨之作风不可达飞黄腾达之道。她不允许自己旷课。拖延至周末,简瓯那头三四个电话打来催促,她才铁将军把门,提上小包袱奔赴皇岗汽车总站。
车到东莞,却是个破破烂烂的小站。“棒棒军”把她围住,“小姐,小姐,有货要担么?”她惶惶地挤出人群,远远地站到街沿。打听了好一会儿才知简瓯的公司在东城区商贸一条街,每小时一辆公交车。东莞比之深圳又多了几分本土特色,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十之有八是瘦矮黑黄的粤东佬,女子苗条婀娜,但面部骨骼太过宽阔。站在黄尘里,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去东城区的车。打电话给简瓯,那头道人不在东莞,务必去公司等候。好不容易来了辆车,游哉悠哉20多分钟到达那条街,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夕阳早斜挂在对面大楼上了,倾落一桶黄黄的光到街的这头,没有植被,水泥路上铺着厚厚的黄沙。王岚数着门牌号,惟见一小商铺还大开着门,几个汉子蹲在门旁修理摩托车。旁边35号铁栅栏门上绕着几圈粗链子。她焦急地问,“先生,请问这家公司关门了?”
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高声道,“他们是8小时工作制,早早就下班了,小姐姐,找人?”
王岚也顾不了羞涩,脱口而出,“我找简瓯,这家公司的老板。我是从深圳来的,能不能用一下你们的电话?”
那老板憨厚地指了指玻璃柜上的电话,“别客气,请用!”
修摩托的年轻后生时不时向王岚投来费解的目光,她正襟危坐,呆呆地望着街面。那老板自己反像做了亏心事,陪了十二分的小心道歉道,他们也到关门的时间了。她默默提起包袱,挪步到35号石板路尽头。身后哐当一声,关上了卷帘门。
骤雨随着狂风呼啸而来,噼噼啪啪溅在地面,不一会儿整条街就成了汪洋大海。她蜷缩在墙角,头埋在膝盖上,雨飘进来毫不留情地抽打她的背脊。恍惚有人隔着雨帘向这边高呼,她抬起头,用湿淋淋的手臂胡乱揩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站直了腰。来者一手提着裤管,一手拿着大黑伞,“我是小华,你是王小姐吧,快上车!”小华待王岚坐定了,忙不迭道,“瓯叔让我来接你的。天公真不作美,到酒店你得马上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才是。”
“去酒店?简瓯不是在东莞有套房子?”
小华吞吞吐吐道,“你……你想去他的家?这个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他这样吩咐我,我只好照他的意思办。”
到达一家四星级酒店,小华径直领着她上二楼。王岚不好再多问,无精打采跟在后面。
姹紫嫣红的灯光拉开了夜的帷幕。王岚走到门前的栏杆旁,从上面俯瞰,花园式的建筑古色古香,喷泉旁边的酒楼人山人海,好不热闹。忽听房间内电话响起,“岚儿,你住下了?我一有时间就过来。你别乱窜。东莞乱得很。”
王岚正想问他具体什么时候过来,对方挂了机。
她和衣而卧,迷迷糊糊睡去。第二次电话响起,床头闹钟指针正好指向1点。简瓯就站在门口,也看不清他的表情,魁伟高大的一个影子斜倒在她身上,她满腹委屈地扑上去,“我们回家吧!”
早晨醒来,屋子里并未有第二人,梳妆台上放了50元钱,很潦草的几个字“我走了,这是今日的饭钱。小华9点来接你。”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临崖而望,那坚实的炮台永不厌倦地向世人讲述过去的那段历史。王岚心潮澎湃,她情愿自己也是一个白发渔樵,只着意于秋月春风。从来没有今天这么急切地渴盼一个家,好累!好累!游山玩水岂能消去心中的阴霾。她不停地催促小华回去,情愿呆在房间里等候简瓯,她要问个清楚,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混下去了。
她要去他的家。简瓯满口应承,爽快得出乎意料。
这是套普普通通的三室一厅,自然简洁。开门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长脸削肩,也亲亲热热管简瓯叫“叔叔”。简瓯支使她离去,声称这是他请的钟点工。王岚一间房、一间房打开看过,赞道,这女子手真巧,把屋子收拾得真干净。简瓯诡异地笑了笑,“我付了那么多钱,这点事都做不好,还不炒她鱿鱼?宝贝,今晚我给你接风,让你开开眼界,瞧瞧东莞的老外爱玩什么。”
那年头说出去玩无非是去蹦迪。但迪厅价格不同,规格不同,档次也1、2、3划分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简瓯带王岚去的这家,洋人都他妈爱穿唐装、大脚裤,不伦不类,斯文过头。小姐坦胸露乳却比洋婆子还放浪。其中也有几桌成双促对的恋人,像他俩呆在角落里卿卿我我。王岚本不善饮酒,几杯下肚,便有点把持不住,眼睛迷迷糊糊对着简瓯的鼻子,嬉皮笑脸说,“你说——你——爱我吗?”
简瓯道,“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王岚两个指头摇摇晃晃,点在他额头上,“不!我没醉。哦!酒醉心明白。你的老婆、孩子怎么不来大陆定居呀?挣钱有什么意思?缺乏天伦之乐嘛。”
“老婆?你说那个徐大夫?她自恃才高八斗,从来就没正眼瞧过我这个学徒出生的汽车零配件老板。当初不是为了一张绿卡,她怎么会下嫁给我呀。我是把她看透彻了。大家老死不相往来,倒也各自方便。”
王岚斜睨着,不相信道,“老死不相往来?你就那么狠心,连亲身骨肉也不见了?”
“我自己的女儿岂有不见之理。只是那丫头中了她妈妈的毒,嫌东莞灰尘多,脏乱。来过一次,哄也哄不来了。”
王岚哈哈哈大笑起来,“想不到你还有这些苦衷。”
翌日天刚破晓,王岚急着去赶头班车回深圳。洗浴过后,找梳子梳头,发现镜子旁边好几颗花花绿绿的发夹,“谁落下的呀?”
简瓯在卧室里,愣了一下,“上次……我老婆来,忘了带走。”
王岚记得昨夜他还赌咒发誓与那当大夫的太太老死不相往来,“她什么时候来的呀?”
“有大半年了。”
王岚瞧那夹子一尘不染。心里像被刺了一下。
两人从此约定每逢周末,无论再忙,也要想方设法呆在一起。简瓯工作无定时,多是王岚去东莞,陪他上谈判桌,下舞池,吃山珍,泡方便面,跑遍广东大街小巷。简瓯给人的感觉永远是风尘仆仆——轮胎上的商人。其言不可全信,但比起她所见过的商人来说,简瓯显得敦厚多了。“有些事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涂点好。”——王岚常常安慰自己,现在很多外籍华人,在国内娶一个,在海外养一个,大家相安无事。简瓯说等她念完书再办手续。王岚终怕夜长梦多,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坏了她的终身大事,便常常催促简瓯在香港先把证明开过来,她等学校一放假就回老家备齐手续。
Cliff日日打电话督促王岚发奋读书,如若三天不见来信必严加责备。这日不巧简瓯在场,王岚捂住话筒,示意不要出声。好不容易把Cliff糊过去了。简瓯早就猜到是个男子的电话,漫不经心问是谁打来的。王岚寻思今日何不挑明了,看他的态度。她先把Cliff人品大大吹捧了一番,然后说有这么一个人愿意帮助她完成学业,她如果有个有钱的老子也不会这么低声下气受人恩惠。简瓯恍然大悟似的,却说,“噢?一个傻子。用罢,不用白不用。”
王岚懊恼道,“你什么时候从香港开证明过来,我都给家里人通报过了。”
简瓯那时躺在小床上,单穿件四角裤,慢腾腾溜出一句,“他们电脑里查出我在美国接过婚,不给我开。”
“什么?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反正我们以后生活一起,那张纸要不要无所谓。”
王岚双手一推,简瓯跌倒床头。
“你干什么嘛?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我养不活你?”简欧语气渐粗。
“要你养活,我还读什么书?我要的是一个家!名正言顺的家!你会不清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