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峰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蝇语纷纷,就连当事人冯唐都一时楞在了那里。
他本太常寺一名太乐,掌管宫乐伎优,平日里只侍弄宫、商、角、徵、羽、文、武,每年也只是祭祀之时才忙碌些。少年时的他确实也有过驰骋边疆马革裹尸的凌云壮志,可惜天意弄人,入仕之后却偏偏混到了现在这个职位。如此多年下来,少年时的棱角也快要被打磨怠尽。可偏偏就是这时,朝堂上那位看起来如此年轻的天子大嘴一张,挥手就这么一划拉,便给了他一个云中太守。此时的他心中那一团就快要熄灭的火焰突然又熊熊燃烧起来,将他的身子灼得发烫,连呼吸都变得不匀称起来。
“微臣......微臣愿意,微臣遵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冯唐俯身便拜,眼眶中竟有泪花徜徉。
杨峰做此决定也是临时起意,冯唐的气魄和风格他非常喜欢,可惜这家伙偏偏得罪了上官伦,他一个区区太乐令如何能与那权倾朝野的御史大夫抗衡,将来下场定然非常凄惨。他心存爱才之意,脑中突然想起汉文帝时那位赫赫有名的冯唐,那时的年代与当下相若,莫非两个冯唐是同一人。于是他便心血来潮,将这一名与镇边守土丝毫不搭界的太乐令给打发到边疆去了。他心想自己即使做不成汉高祖,做个汉文帝也不错。
此时的魏尚也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吃稀饭,冯唐成了太乐,也不知道同时期那些熟悉的人物现在都在做些什么,历史的车轮改变了行驶的轨距,天下人的命运也都随之改变。杨峰这么想着,心中也便平静了许多。
何太后将微闭的眼睛抬起一丝,瞥了一眼堂下正拜谢皇恩的冯唐,旋即又将眸子阖起。她心中已认定了皇帝的荒诞,否则怎么会将一个没有丝毫治边经验,只会组织吹吹打打唱唱跳跳的太乐令给扔到边疆去。要阻止只需一句话,可是她没有阻止也不会去阻止,她甚至乐见其成。可以想象这么一个菜鸟去到云中,即使有“持节”特权,战时可掌军中刑罚,两千石以下官员尽可斩杀。可边地官兵本就桀骜不驯,有时候比之土匪也好不了多少,他这么一个毫无军中背景和经验的人去到那里,下场可想而知。介时这冯唐死于云中,亦或者云中在他手中失守,皇帝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需要的正是这样的效果,这可以成为将来她废帝的借口之一。
太后没有表态,太后系的官员们也便保持沉默。于是先前还是食禄五百石太乐令的冯先生摇身一变,成了戍守边郡,食禄两千石的持节太守。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是太令人刺激,以至于皇帝那声“平身”都没有听到,兀自跪拜在那里半晌才反应过来。
皇帝已经当场敕封,便有负责朝堂笔录的官员记录了下来,介时自有人负责安排任职的事情。于是冯太守便怀揣着忐忑而激动的心情退到了人群之中。
霍雷、宋天书等人早已退下,朝堂中间上官伦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上官大人先前被冯唐羞辱了一番,心中早已在算计着如何令对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谁料皇帝大笔一挥,将对方给调到云中去了,偏偏太后还不反对。于是他的脑海中又开始遐想着对方在云中城外被匈奴人五马分尸的惨状,想着想着,嘴角居然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杨峰见上官伦正杵在那发呆,还以为对方刚刚丢了面子,以至于精神错乱,于是问道:“爱卿还有何事啊?”
上官伦神情一恍,顿时从神游天外中清醒,神色一正,随口说道:“陛下遣冯太乐持节云中,想必早有对抗匈奴之法。如今赵王殿下居于长安养伤,那是太后和皇上爱惜功臣。前日暴雨,将赵王于东城新建的府邸冲毁大半,太后早已着府库拨钱修缮,可有人对太后旨意阳奉阴违,迟迟不肯拨钱。如此行事,实在是令功臣心寒,令边疆誓死守边的官兵心寒啊。”
“竟有此事,那府库钱粮究竟是谁掌管?”杨峰道。
“启禀陛下,掌管府库钱粮之人正是微臣!”宫谦之再次出列,身为九卿之一,他的地位虽然比不过上官伦,但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噢,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前日长安暴雨,虽然只持续了一天,可强度却是百年一遇。长安城周边百姓尽皆遭灾,城北邻山而居者房屋倒塌被埋者就有一百多户,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水中就有四水决堤。当下长安城中难民激增,他们都是我大楚百姓,平时纳粮服役尽皆任劳任怨,如今骤逢此天灾,朝廷不可能不管不问。如今府库钱粮尽皆用于赈灾,哪里还有余钱为赵王修缮房屋。”宫谦之坦然答道。
“哼哼,究竟是没钱还是你宫大人中饱私囊......”上官伦阴测测地说道。
“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上官大人,先前冯太乐还说你吃里扒外通敌卖国,莫非你还真的通敌卖国不成?”宫谦之反驳道。
上官伦:“你......!”
看着二人互掐,杨峰眉头微皱。宫谦之是皇帝的人任谁都能看出来,而上官伦乃是太后手下第一打手他也隐隐察觉得到。大楚府库充盈,即使发生再大些的灾难也不至于府库告罄,这件事很明显是宫谦之有意刁难。而上官伦在此时提出这个问题也意味深长,太后昨日已经向自己打过招呼,让他在朝堂上支持赵王留京。而那栋府邸作为赵王长期居住的场所,自己如果点头同意拨钱修缮,那就意味着默许了赵王滞留,这样不免会令那些暗地里支持皇帝的大臣认为自己软弱无能,从而有可能因此抛弃自己。如果不同意,太后只需宣布皇帝旧病复发身体虚弱就能让他的亲政化作泡影,自己又将回到后宫成为那一个养在深宫外人眼中病怏怏的皇帝。
藩王滞京本也掀不起什么浪花,无奈这个藩王外掌兵权,内有权倾朝野的母亲。如此一来,这狼子野心便昭然若揭了,如果皇帝就此事做出退让,那无疑象征着缴械投降,这后果非常严重。可拂逆太后的后果与缴械投降也强不了多少,一时间,杨峰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