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官员三十来岁,身材硕长,只可惜身子骨太文弱了些,以至于看上去像是一根高高瘦瘦的竹竿子。他的站在靠后的位置,官职比隐隐掌握右相权柄的御史大夫上官伦不知差了多少个级别。可此人列于一旁,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因为上官伦的强权而畏缩。
杨峰眼中一亮,心道:“这个家伙不错,我喜欢。”
上官伦脸上露出不悦,他瞥了一眼站得比自己略微靠后的对方,嘴角微微一牵,冷声道:“这位大人面生得紧呢。”那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那瘦长的官员自然知道对方在讽刺自己官位低,脸上却毫不在意,只朗声道:“微臣乃太常寺太乐令冯唐。”
上官伦腹诽:一个四五百石的小官也配跟老子叫板。嘴中淡淡地说道:“怎么,冯太乐不去调琴瑟,教伎乐,却偏偏对军国兵事感兴趣。”
皇帝都没有说话,他这一番抢白可见其对皇帝也很是不恭。但这朝堂上官职和威望唯一能盖过他的屈宏哲正装聋作哑,此时不抖威风更待何时?上官伦抱的是太后大腿,这一抱比谁都抱得亲密,抱得牢靠,二人俨然成了休戚与共的连体人,灭皇帝威风长太后志气的事情他很乐意去做。可他忽略了自己的老情人何太后,这个女人已经对昔日情郎日渐失望和鄙夷,当下这番作为更是被其视作肤浅愚蠢,以至于那张老脸也渐渐地耷拉了下来。
“我大楚帝国乃一座宏伟庙堂,不管是长梁钉铆还是瓦片砖块,俱是大厦之基,缺一而不可。微臣即使只是梁上之铆,却也是我大楚的一份子,不能眼看着有人出卖国家利益谄媚外邦,假为国解忧,行蛀虫之事!”冯唐说得激动,竟跨前一步,站到了上官伦身前。
上官伦久居高位顺风顺水,何时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过,且这不是一般的指责,对方可是在说他通敌卖国,饶是他自视甚高,不肯纡尊降贵与这小官对质,此时也终于端不住了。
“你......你给我说清楚,我怎么就谄媚外邦,怎么行蛀虫之事了。你今天若不说清楚,太后和陛下在上,定会给本官主持公道。”上官伦满脸怒容地说道。
“冯某虽然见识浅薄,却也知只有持强凌弱,没有以强服弱的道理。匈奴乃蛮夷之国,太祖皇帝建国之初,方兴未艾,国力疲弱,仍能三征漠北。那匈奴惧怕我大楚武力,从此称臣纳贡,不敢再生异心。
太宗皇帝时,破虏将军何守成两败匈奴,那右贤王麻里喇更是被吓得不敢踏出阴山一步,虽然先帝最终将长公主下嫁其单于,存的却是教化蛮荒之心。而今大楚国力昌盛,兵强马壮,比之先帝时亦不遑多让。更何况前有赵王大破蛮虏,如今只不过是一时小挫,岂能就此颓丧。
我大楚长公主已为冒顿单于阏氏,如今若再将一位公主嫁与其子,这辈分伦理如何区分?那些蛮夷不惧,可我大楚乃礼仪之邦,岂能行此令祖宗蒙羞之举。我大楚泱泱大国,匈奴挑衅不过螳臂当车罢了,如今只需将赵王调往边疆,劣势便能扳回。而上官大人你对于当下形势可谓心知肚明,却要怂恿陛下向蛮夷低头,甚至还不惜贴上金银,这与纳贡称臣有何区别?我说你谄媚外邦,假为国解忧,行蛀虫之事,难道说错了吗?”
冯唐瘦长的身子如同一座铁塔般站在最前方,虽面对强权,却岿然不惧,那气势就如同一把出鞘的宝剑。
“你!你血口喷人......”上官伦何时受过如此诘难,一张儒雅白皙的老白脸顿时化作酱紫色,颚下三缕长须也微微抖了起来。
冯唐所言不见得都是事实,就拿先帝来说,很明显有贴金的嫌疑。楚太宗在位之时,确实与匈奴发生过战争,只是那时候帝国的武将班底被太祖皇帝清洗得差不多,新生将领又还没来得及成长起来,所以一直都是败多胜少,否则也不用下嫁长公主来和亲了。后来何守成领兵出征,终于连捷两场,遂被善于美化自己形象的太宗皇帝用来大肆吹捧和宣传,以至于他在位时史官所撰的史书都将先前的失败一笔带过,而大书特书这两场大捷。
篡改的历史就如同老酒,一定要上了年份才能品出它的滋味。但新帝登基,改元天崇,不过一年有余。前任君王依旧历历在目,这些被大肆篡改和美化的历史其真相大家都心知肚明。奈何大家同为大楚臣子,又有哪个敢大逆不道当着皇帝太后和满朝文武的面矢口否认?
上官伦先前的不恭早已落在了杨峰那善于察言观色的眼中,能看见对方吃瘪,他心中顿时大爽。堂下众臣互相辩驳,围绕的无非就是赵王该不该回到赵地,虽然找了匈奴寇边的借口,但其真实目却瞒不住。
赵王留京乃是太后之意,如今却又要让他打道回府这无疑是在扇太后耳光,所以这其中派系之争的轨迹非常明显,杨峰早已警觉地嗅到了其中的敏感味道。对于朝堂局势两眼一抹黑的他现在最迫切要了解和掌握的就是这些东西,所以他一边观察太后的表情,一边逡巡着堂下众臣的反应。
太后两眼微闭,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在想些什么,朝堂中的争吵似乎听不见丝毫。
“好了,两位爱卿都忠君爱国,实乃朕的左膀右臂,朕甚感欣慰啊。”见双方僵持不下,杨峰终于笑容可掬地站出来做和事老。他虽然不喜欢上官伦,但对方位列三公,手中实力不容小觑。那冯唐如今令他下不了台,将来必定要被其报复,仕途堪忧。
于是他低头沉思片刻,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继续说道:“冯爱卿虽然只掌管伎乐,却对边事十分热心。朕觉得赵王有伤在身,暂时不宜返回边关。如今王如海控制不住局面,实在是太令朕失望了。所以朕决定赐你节钺,即日前往云中任太守,你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