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猴微微发红的眼睛凝视着他,想看看他究竟有何企图,只是夙半箫的眼睛又闭上,面容宁静而无辜。
他不由试探道:“你说的可真?”
“比黄金还真。”
“但我没有钥匙。”棕猴坦白。
夙半箫被束缚着的手晃了晃,铁链在地上划出低沉的闷响。
棕猴不知为何吓得倒退一步。
“啪”!笨重的铁链被拉直,发出一声巨响,夙半箫的手停在空中,血液沿着裸露的手臂滑下,妖异的红刺激着棕猴的神经。
“你倒是很怕我?”夙半箫诡异的眼睛盯着坐在地上的棕猴,本该无光的眼却让人有种被看透的错觉。
“你能说话?”棕猴默默又退一步。
夙半箫不置可否,事实胜于雄辩。
“你是不是根本没瞎?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们!”
“你还真是单纯啊!”夙半箫似笑非笑的望进他的眼,“我也并没有承认过不是吗?”
昏暗中,夙半箫的眼中碎光流转,灰瞳夹杂血纹让棕猴心惊。
棕猴咬牙:“我不能把你放出来!”
“放我走……”夙半箫的声音变了调,酷似死去的邵无言。
几乎要忘记,倘若没有昨日的刺杀,几乎都要忘却的声音。
“我说过我能让你听到他的声音,不过这样望梅止渴毫无意义。”夙半箫换回了自己的声音,脸上表情也逐渐冷却,他往后仰头,合上眼再不说话。
有很长一段时间,空气都似乎凝滞着,而那行刑之人像是陷入了魔怔,几乎没有一点存在感,等一切情绪都冷静下来,棕猴终于打破了这漫长的静谧:“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清浅的呼吸,对方像是睡着,什么反应也没有。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总之能够知晓这一切的,只有你照鬼!你回来正好,你欠下的所有的债,便在这无尽的苦痛中偿还吧。你说的对,饮鸩止渴的确很愚蠢,但那又怎样,如果邵无言能回来,就算让我去死我也甘愿,你以为我活下来,是为了谁?”
说出了心底压抑已久的话,棕猴便大笑起来,只是他双拳紧握,指骨泛白到发青,眼角微微上挑,似悲似喜。
临走前,棕猴猛拍了一下刑室中那呆滞许久的人的后脑,那人一惊,眼神有短暂的迷茫复而清醒,捡起那柄因脱手而无法勾住皮肉着落在地的刑刀,无视了突然出现的棕猴,继续他的刑罚。
“不要忘了你在做什么,要是再中止或被此囚蛊惑,那这七十二道酷刑便落在你身上,放心,城主会让你活着的……”棕猴的声音落在刑徒的耳边,每句话都像是死神的召唤。
棕猴来去自如,连每一句话都在试探。
那个人,死去之人的弟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所有人都只是他的眼,在他虚构出的世界里,他坚信的即为事实。
如今他已是高高在上的泉襄城城主,他以为自己不会拘泥于过往,可是真相究竟是什么,那把夺去大哥性命的匕首,在鲜血喷溅沾满脸庞的时候,就以无声的姿态穿透了他自己的心脏,那一刻满溢的自责混杂着无法拭干的泪水,留下的是绵延无际无法根除的阴影。
无法接受历史的重现,更无法接受死去之人的安慰。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永远都需要维系,邵阳与棕猴之间,只有邵无言。正因如此,相隔甚远的心,如何能够在彼此眼中看到真相?相互利用,相互防备,又如何斗得过通晓一切的夙半箫?
——这只是开始。
疼痛一寸寸加深,一个个尖细的倒刺都仿佛是死神的镰刀,失去的感觉骤然而来,伴随的是排山倒海的痛楚与无力。腹部被拉出无数条肉丝,刑刀一直向上直到最终卡在锁骨。可这仅仅是千丝剐的开始,刑刀方向倒转,在原来伤口处重重划下,向里勾出血肉。肋骨很快就露出来,不过腹部却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或许再往深一寸,就能将肠子勾出,即使是夙半箫这样的人,怕是都要去掉半条命。
先前这刑罚,是刮凶犯的脊背,但行刑之前,必先削骨,如此一来,虽无生还的可能,却能让凶犯的苦痛维持更久。
鉴于夙半箫不死之身,邵阳干脆命令:怎么凶残怎么来。
常年生活在阴暗的刑室,听惯了囚犯凄厉的惨叫,哪个人不都是或深或浅的病态?享受行刑与凌虐的快感,享受锁链敲击出的铮铮闷响,享受罪囚求饶或反抗的姿态,享受将这些人从神坛拉到地狱的成就感。
使用最残暴的刑法将一人折磨致死,这即是他们的幸福。
可夙半箫就像块任人掌控的木偶,不像刻意的隐忍,而是真正的无法感知。无趣中偏偏激起这些死气沉沉的刑徒的挑战心,千丝剐往前的二十六道酷刑,早将夙半箫的身体摧残的不似人样。
原本是个人都该死了,结果夙半箫不但没死,还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牢里便有牢里的规矩,一个罪囚的全部刑罚只能由一个刑徒实行,倘若没有全部完成,这吩咐下去的全部刑罚便由该刑徒一一尝尽。即便是罪囚被折磨到死,这该做的一样都不能落下。
第二十七道酷刑,刑徒才感受到从所未有的快感。
夙半箫那张尚还完整的脸泛着苍白的死气,喷溅的血液以及留下的辙,在时间的摩挲中变成黑迹。而他身体的微弱颤动,更像是在拉扯着刑徒几近奔溃的兴奋,刑徒咧嘴的模样就像一只被唤醒的野兽,疯狂而残忍。
千丝剐被夙半箫硬生生撑了下来,他本就不是个多能忍耐的人,一生也没受过这样的苦,况且他的身体积累着一直以来不曾感受到的痛苦,这些痛苦随着感官的复得逐渐倾涌而来,让人招架不住。
——这已经够了……
在夙半箫入城的第三天,泉襄城似乎还维持着表面的宁静,然而不知从哪儿传出的消息说:城主宠爱的铃琅姑娘死了。
有人说,是照鬼回来了。
照鬼其实并不是这个名字,所有能加“鬼”字尾缀的逆鬼,都是群凶残无度的疯子。照鬼单名一个照,据说照鬼的家乡就是泉襄城。
知道这些事的人并不多,泉襄城永远是这样,那些血案全都掩埋于黑暗之下,那些无法吞咽的血泪,反复嚼碎发酵成怨念,这些人存在于城的边角地带,活如困兽。
不用想,棕猴也是其中一员。
安安稳稳坐在城主府中的那人,皱眉忧虑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夙半箫突然消失了,在相隔不远的时间里,铃琅死了。
铃琅死状安详,颇有几分活佛圆寂的神态。
拈花笑,俗恶的死法。
邵阳脑海里转过这一念头,没有多余的悲伤感怀。
铃琅被发现时,就已被放置在一透明水晶棺椁里。对死者来说,透明和封密不严的棺椁,是为大不敬。
不过这水晶棺椁像是没有棺盖,整个密封的严严实实,椁内的女子画好了精致的妆容,与以往活着时大不相同,少了骨子里的流转灵秀,多的是份宝相庄严的典雅。衣裳也与平日不同,换了那身俏丽斑斓的华裙,变成一套素净却云纹暗藏的裹裙。
铃琅身下摆满某种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此花无花心,无叶茎支托花瓣也能围拢,花花相似却花花不同。
而铃琅手中却握满一束同品种的双色花,那花白处纯净无暇,红处如鲜血滴染。
点滴的红,却像于一白纸中添了色,竟奇异的给死者添了一份生气。可即便美艳如斯,也勾不起邵阳再多一眼的停驻。
“你发现铃姑娘时,可听到了什么动静?”邵阳见那副水晶棺椁断了线索,只能从别的地方顺藤摸瓜。
“没有,这棺椁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活像闹鬼似的。”答话的人到现在都心神未宁。
“你在何处寻得?”
“城主您可说错了,这玩意儿是自己出现在我眼前,大白天的怎地还会闹鬼?城主你说是不是有鬼灵缠上我了?”
邵阳听不得废话,眸间的戾气加深,让人不寒而栗。
“何时何地,说清楚!”
那人一抖,颤颤巍巍的说到:“今晨天还蒙着灰的时候,小人从李家酒肆往回走,就那条街上,那棺材就落在小人脚下,四平八稳的,也不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别说酒醒了,光是小人的半条命都没了!”这厢说着,一大老爷们居然带出了哭腔,许是奇异话本听多了,脑海里也全都是那些神神鬼鬼的事。
那厮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邵阳拂袖离去堵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日的清晨起了薄雾,但人的日子照样过,城主府的人收了铃琅的棺材,却迟迟不见丧事。
也就这些时候,邵阳捏着狠狠皱起的眉峰,双眼紧闭也不知思索着什么。
他的对面,站着那位一直与他不甚亲厚的棕猴。
“树棕,你说他能突然出现在你面前?”邵阳突然问道,却依旧没抬眼。
“那时他就是这么追上我的。”
“隰县玉缘阁小厮也是这么说……”邵阳一顿,“难不成他和你一样?”
“你说他到底是不是照鬼?”邵阳的声音显得极其疲惫,“就算是十几年的时间,也不可能变化这般大……”
棕猴却异常坚定,眼睛里也没有丝毫彷徨:“一定是他,他的复仇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