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他们外出打工,辗转火车,客车等交通工具,去厂子里。带着许千千,在那里联系到新的学校。
每天吵架。一天工作十二小时,在厂子里,环境很嘈杂,听一天。回到家里来心情烦躁,谁都不要发声,吵死了。苏喜望说。
逃避是生活。
生活是一个破布,很脏,很破。
浑身疲惫。一段时间下来事事都疲惫,事事不感兴趣,事事懒惰逃避,对什么都不认真了。
容忍很少。动辄要吵架,摔本来不多的生活用品,吵急了眼牙膏牙杯全都要摔。许千千没有办法,租的房子有隔间,她可以躲在自己的卧室里——墙的另一边,不出声。
夏季闷热,房间很潮,背着阳光,租金便宜许多。晚上睡像躺在冰块儿上,凉凉的,躺一会儿才暖热,不舒服,浑身都觉脏。水电费很贵,价钱是外面的好几倍。厂子外面有黑心的商户,生活必需品和装饰物都成了奢侈品,且大部分都是假货,褪色的床单,很烂很烂的棉花,会生虫,用久了洗不掉臭。
没有什么埋怨。人们忙碌,生活不琐碎——上下班,吃饭,睡觉,为了挣钱。穿一个月的工作服,几乎不要洗。很脏。
生活是一个破布。她知道生命。是一个破布,很脏,很破。
他们吵架。声音震天响。她甚至觉得这低廉租屋快要坍塌了,隔音很差。好像他们揪着她的耳朵吵给她听了。
没有够。生活此时就没有够,仿佛堕入汪洋大海,浪潮直扑,风起云涌,除了无边炫目的波光之外,不能所见。
许照山在厂子里出事故。许千千不知道,回来之后父母都没有在家。他们去医院,许千千在屋里呆着,很习惯,每天这样,吃完饭就躲进去,在黑暗之中,不出声。
没有人逼迫,自己不想看光。因为很失望。日光之下事事失望,事事蛰伏。没有意思。
就好像在黑暗之中,夜未艾未央之时——会哭。世界令她何其想泪流。眼泪流出来,手指温热,滴在地上,化成光——凄凉韵味。
许照山不知道是死是活,她管不着。苏喜望什么都不跟她说,她不会跟她说:千千,你爸爸摔成了个残废,残废知道吗,治不好。终身残疾,你看不到,不要看。我们快走,还要继续生活呢。
许照山同意和她离婚。他放她走。
那天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许多消毒水的味道,医院里有臭味。好多好多臭味,有脏水,穿着病服的人提着尿盆去走廊的尽头倒,没有家属陪在身边,他们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其实也没有很多——要挣钱,要工作,要挣钱,挣钱……每个穿病服的都一样,憔悴蜡黄的脸容,没有泪,绝望,悲哀,死一般,沉寂。他们走的没有力气,若游丝,摇摇晃晃快要倒了似得,生命好垂危,生命是好脆弱的东西。
许照山躺在病床上,本来是小号的病服,护士都没空搭理他。但是并不小,很合适,他此时瘦瘦的,像一把枯草。眼神空洞,迷茫,呆滞,不知道看哪里,好像在四下里望着死亡。
苏喜望说,我们离婚。许照山看都不看她,不看她一眼。苏喜望又说,我们离婚。她拿出来协约给他签字,给他笔,笔握在手里,颤抖,颤的厉害。许照山签了,给她自由。留在身边没有意思,他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不如就此一别两宽。
许照山说,滚。声音喑哑,一刹尖锐,转瞬在病房里消失殆尽,声音被风吹走。
苏喜望就走。没必要,他快要死了。
苏喜望带她离开。去以前的城市,她把过去丢掉了。乡下婆婆怎么办?关她什么事儿。她不管。太平盛世里谁都不用可怜谁,自有千百忧虑相缠。
许千千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在很早以前,母亲就疯了。不是一直疯,间断的,时有时无的,也不连续。没有阻止她出去勾搭男人,辗转人际。苏喜望晚晚出去,化很浓的妆,不工作,钱就无中生有。许千千看到——苏喜望渐渐渐瘦下来,穿很窄的蕾丝礼服裙,透明丝袜,精致妆容,白色眼影,嘴唇红的快要滴出血来。美极。对镜子照照,嘴边盈笑,兴高采烈的样子。镜子好冷。然后是开门,像蛾子似得,扑腾飞入暮色之中,一夜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