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天晚上,屋里开着灯,许照山和苏喜望俩人躺在床上,背靠背,互相都没有言语。不敢言语,发生了这么沉重的事儿心里都还紧张。灯光黯淡,似要摇摇将熄,房间因了这幽微更显得气息沉重,呼吸像沾了棉花,怎么也不利落。心口重重的,一声叹气,也化不开。
半晌,许照山翻过身来,手臂伸向苏喜望,一把把地抱住。声音起:“喜望,你别气。妈她就是太伤心了,心里自然不好受。你还是要忍让她的,毕竟是咱妈。”
苏喜望更甚失望了,一种对现状的无力感枝节横生,盘缠交错如藤蔓,紧紧地束缚着她。她说:“可是照山,这又何必怪我呢。这并非我的错,却将罪责都推给我承担。你都听到了,她说是我女儿,是我女儿克死了你爹。你也是上过学的,有知识文化的,怎么也合着一起装糊涂。”
许照山叹口气,他说:“村里人都这样,这是自古以来就有了的,他们都这么说,这么想,这么认为。好几十几百几千年了,这观念岂是说改就改了的,得慢慢来。暂先由她说吧。只是你,到底也是有知识文化的,心胸放宽些,凡事担待些,犯不着,真的犯不着非得动气,来个一较高下,没好处的。”
苏喜望盈泪,“担待?你还想我怎样,你还想我怎么做?我担待的还不够吗?我成日已辛苦非常,劳累到这般田地,如何还落不下个好名?你还想我怎样?”
许照山抱她更紧,于昏沉灯光下,他看她,脸容明净皎洁,挂着横泪,美极。他伸手替她拭去,掌心温暖粗糙,纹路清晰如叶脉。触之可感受时光重重弥合与张力,感受岁月震震如夏雨春雷。伸手,握住。
许照山说:“喜望,我们还是应该再要一个男孩儿。也顺了咱妈的意。”
苏喜望扭头向他,眼神决绝:“那千千呢?她怎么办?你就不爱吗?”
许照山抚摸她发,墨色长发如热河倾泻,那么长,好像夺走了她毕生的力气。她从前何曾这样不甘过,鲜亮焜耀如虹彩。可因了这落魄其后也要将她看轻了。——她不来负他,他便来负她了,天下夫妻哪有什么例外呢。
他答:“爱,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一样宝贝。”
苏喜望把头低了下,过了一会儿,方说:“再等等,再等等。等千千长大些了,长大了我们再生儿子。我怕千千受委屈。”
其后生活依旧如以往。婆婆也不闹了,日渐沉默与静。生活打磨了她这么多年,早也无棱无角了。愈过愈就明白,糊涂生活,糊涂过日子,终得着安稳。人活着不可太清明。她对待生活中事事的发生,慢慢迟钝和懒于应付。
可苏喜望以为,她从前以为,人只要活着,活着何等容易。她不在意怎么活,卑微弱小也算活,活着就好。活着万事新鲜有希望,万事可亟待,活着就能怎样怎样。快乐也没有生命重要。
现在不同往昔,日子过去她已经成为一个不抗拒的女子。她就这么温柔地承受着生,包容并静默,不问不怨,时有哀伤。脸容生了泪痣,无声地笑。怎么笑也是笑,与心情没有关系,凄凄凉凉全是没有流出来的泪,眼里没有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