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三月乡村,春回大地。暖风吹化了冰河的水,哗哗地流;拂起了矮柳的枝,翩翩地舞。
许千千临产时候,恰好许照山不在家。苏喜望疼的哇哇乱叫,可把家里人急得团团转。照山他爹拍了拍掉光头发的脑袋,心里已有了主意。他骑着家里那三轮的摩托车,火急火燎的往县医院驶了去,可谓争分夺秒。隔着倒不远,一会儿便到了。他把苏喜望往医院一撂,方才想起忘了带钱来,怪着自己粗心。他找那医生讲,“我回去拿钱,你们先给我儿媳妇生。她已经撑不住了。”可恨那医生石铁心肠,屡劝不动,好长时间才答应了。老头呼一口气,忙忙的跑了去,往家里赶着,一路急切只不能插翅腾飞。
可惜了这一去,一去难回,倒成生离死别了。谁想到呢——许照山可想不到——女儿好不容易出生了,自己父亲却死了,这一生一死恰是时候,还碰到了一起。这一碰,石头对石头似的,自然擦出些火花来。
许照山他母亲可受不了这打击,成日哭天喊地,十分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架势。许照山清楚,这老两口,自结婚起,海誓山盟一生,就在那心口上,烙了印子,磨灭不掉了。他俩感情可谓只升不减,如那陈年老酿似的,愈来愈有味道,愈来愈醇香难舍。
可她闹归闹,哭归哭,许照山以为深情也不过就一会子,一时心里还承受不了,一年两年就够,三年五年就也忘了——毕竟这世上,痴情一时之事大有人在,可痴情一世,寻尽万水长天,无人可以,无人可以。可谁想到呢,老太太想来是气疯失了心了,破口大骂起来,“那姓苏的,生的是起子什么妖魔鬼怪,孽障杂种,竟活生生把俺老头子给克死了唷——这日子往后可怎么过——成天跟妖精低头不见抬头见,伴之如伴虎——不,可比那老虎猛兽还来得厉害些——多早晚倒是也把我克死了,才高兴。我也高兴,不必活着遭罪,岂不是大家高兴?”
哭了骂了也算了,口里詈语如泉水涌,气急之人不分话之轻重,随随便便就要说出来,毫不顾忌情分体面。苏喜望成日里想,把那埋藏在心底的新仇旧恨全都深深挖了出来,掏个够。她这不寻根究底还好,什么事儿就怕打破砂锅看到底,那底全是些黑渣子,污浊不堪。苏喜望就较了真,本来也不想,这老太太一骂,自己男人亦无可如何,徒叹奈何,自己母亲总不能真翻脸,他人是个好人,且良心清白。可苏喜望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她是从小被父母亲娇惯坏了的,宠着溺爱着纵坏了的,什么也忍不过去——她想她跟照山结婚也就两年,这老太太就不让她闲着,就看不惯她闲着,只要是闲着就给她派事做,没事儿也要找事。事情到了如今这局面,她愈加不能忍,一夕之间就跟火山终究爆发了似的,与婆婆决裂了。那吵着的阵仗,轰动了全村,爱看别人笑话的长舌妇乐乐呵呵抱着孩子过来,有些个半大不大的小屁孩子也来凑个热闹,小年轻里三层外三层跟着瞎起哄,人潮鼎沸比那婚礼上的只多不少。
看客都好坏好坏的心。但其实不,也许看客安的也只是看客的心,没有坏心,但是很坏很坏。不为什么坏,因为他们看了别人家的热闹,这是羞耻的意思。
本来不可外扬的家丑此时就全然顾不得了,管它什么“家丑不可外扬”,这下子谁都不当谁是自家人,拼了力气的把对方往难堪的山尖尖上推,恨不能打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你这造孽的下贱娼妇,你说你那是个什么样的肚子,又是生出个什么玩意儿?你还长脸了你还,就知道外边来的,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成日里就知道偷懒,什么都不干,惯着你了。这倒好,愈发惯出灾祸来了。造孽呀造孽……
其后辛辣言辞又脱口而出——你给这家添不出个带把的,倒降下个妖孽来,活生生克死了我家老头子呀——你这贱人——
苏喜望听之直气的七窍生烟,正想着回嘴,说些什么,也不要让这“臭婆娘”太得意。此时这婆婆在她的眼里,不过是个又臭又硬的“臭婆娘”,坏极坏极。可她眼一晃,余光的看见更令她可气,四下围着的众人皆发出刺耳的怪笑声音,手指头指向她,嘴唇一翕一合说着些什么——不用细听,不必细听——猜也大概出来个所以然来,还能是些什么呢。
可苏喜望怎么想,也觉得是自己无辜,莫名其妙地,仿佛一场幻觉。不就是照山他爹回去拿钱的时候意外就被车轧过去了吗,谁想到呢,这一去就算入了地底下了。苏喜望不信有什么天堂,地狱倒还是有的。天国不过是人们的美好想象,是幻灭。好多好多幻灭。就像人死,好好的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说死了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整个人都僵坠如蝶,一生就垂落。
可是谁想到呢——人活一生无数个离奇,用这四字就再合适不过——谁想到呢,谁想到呢——就好像许照山的弟弟许照林,苏喜望还记得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许照山总也要提起他那优秀如天上明星的弟弟,他总是那一副自豪神情,倒像是那极其自恋之人在夸他自己,“我那个弟弟,脑袋瓜子可劲儿聪明,聪明得很。什么难题经他目见,无不会的……我们那个穷山沟沟,屁大点子地方,出来个考重本大学的,多不容易。嘿!我这弟弟可给家里长了脸,那光辉像毛主席一样,金闪闪。”然后就哼一曲,笑了,唱了,咧着嘴唱走了调子,歪了谱——“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照林。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千万小眼睛……”这时候苏喜望总也要笑他,“行了行了,看你乐的。你有多少个弟弟呢,满天都是,你可认也认不过来。”照山就憨憨的笑,“就一个,就一个弟弟,可疼。”苏喜望又疑,“你跟你弟弟一个父母生,怎么他就能上了重本,而独独你不行?大学都没考得上,只能混日子?”随后又开个玩笑,“莫非这基因也偏心了,让你吃了亏?”许照山答,“我压根儿没想过。上学那会儿,就筹谋着,考个差不多的大学,将就着过去得了。求取重本,白日梦似的,那时候说了也不如不讲,忧心给人嗤笑了去。”苏喜望心下便染了寒——成否败否,都在于此了。可能不可能的事儿谁也说不准,天下离奇的事儿多了去——世事无常。可是你相信它不能,也不尝试,也不努力,它终究也不能了。
谁想到呢——苏喜望来了乡下好长时间,不仅没看到许照林的影子,连听也没听家里有人提过,不禁疑惑,她便问。可许照山告诉她,谁能想到呢——他弟弟终于考上个重本,欢天喜地,应举家合庆。可偏偏地,就是有了不好的事儿。那季节正是夏日炎炎,炽热太阳烘烤了半边天。许照林放了暑假,辗转火车汽车也回来了,家里喜不自胜。可头两天还好,第三天突然有一身着阔绰之人登门,老远地方就听见有人来喊,“照林他爹呀,看你家,来了贵客。车都开进村里来——”他爹正笑答,“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开个车。你看你,一点见识也没——”可是谁想到呢——那人一来,是个男子,眉目清冽,气宇轩昂,是个有钱人家子弟。他手里一大捧深红如血的玫瑰,正开得妖***林他娘刚出口一句“瞧这花儿开的,真俊。”就看到许照林像给什么东西吓着了似的,脸容苍白得很,她过去拍了照林一大掌,“这孩子,有没有礼貌了。你同学吧,怪有模样的。”这话刚说完,只见那男子向着他二老,深深一鞠躬,满含寓意,二老竟看不懂,傻愣着不知个所以然,正要说话,那男子就已开口,“今日我来,是为了伯父伯母的儿子,想必照林还未有向二老坦白,那今天我就说清楚吧。我来,是要娶走你们的儿子的,已经好了三年了,有了共同的居室。二老且放心,我此后一定加倍用心照顾照林,不给他受到一点儿委屈……还望伯父伯母,成全……”他爹早已听不下去,手脚气的直哆嗦,“放你娘的狗屁!我儿子是个男人,怎么嫁你?看你也是有模有样的,心怎就这样没个体统规矩!趁早把你那称谓吞回肚子里去,我也不好打你个不认识的人!”他说完便拽着照林的手,狠命往家里拉。可那照林就是不动,脚跟冻住了似的。许照山说,我可从来没见过照林那样淘气过,他自小就听话。可那天他竟然忤逆父命,像根柱子一样杵在那儿,怎么也不肯跟父亲进屋去。他低着头许久的沉默,过会儿说话,嗓子都发哑,“爸,成全……成全我们吧……”这怎么着?这可让爹咋整?奇耻大辱!他爹一脚就踹了上去,许照林躺在地上,他已经长大了,长手长脚,这一瞬许照山发现自己的弟弟已经长到这么大了。他还这么年轻,他躺在地上呜呜的哭。他爹生气的骂:“不像话,真他娘的不像话,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个畜生!畜生——”——就这么着,许照林就被逐出家门了。家里人就再不提。许照山拉着苏喜望的手,他说。可是你看,乡下就这许多流言蜚语,快要把人给淹没似的,窒息地喘不过气来。你也别怪咱妈脸面冷,要不是咱妈那张冷脸,多惊天动地掉牙烂嘴的话都能给人说出来,指不定难听到什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