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许千千想她还记得父亲的影子,就算是忘记也不完全,她身上流他的血所以难以蒸发掉。
在每天浓稠的黑夜里,窗外是寥落的水光灯影,阴寒天色有霓虹竟起。许千千扭开桌前的台灯,刹那光华就射了出来,好像把历历往事也照透亮了。岁月旅人的疏疏掌声徐徐响起,这便同那幽暗之中搭起的清冷舞台一样。她算是知晓什么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了。
苏喜望是城里人,见惯了盛世烟火,奢侈名牌,见惯了就厌烦,多了就不自在。她嫁给许千千的父亲许照山,这是长年富裕生活纵了她,并对贫穷与落后的辛苦劳作生活的睥睨,厌倦自身所处城市的喧嚣景致,与日日的车水马龙及晚晚的灯红酒绿之后,身心急切希求在另一方——被好奇心莅临驱使下步步随心念走,头也不回——其后安置在北方的乡村柏溪。
感情如同一场殊遇,不可盼望不可相求——生命本来无所庇佑,还想指望什么。活着不必指望——忍着受着苦就过去了,像溪水流过田野一样,只没那么清凉——可人们盼的望的,恰是那清凉——就更没有指望了。
苏喜望遇见许照山,并将爱也一并托付了出去。她喜欢他,来自许照山那纯冽如溪流的清爽之气,干净解渴,可以忘忧,可以快乐。但家里人自然不同意,富贵人家大多有难平的意,女儿是己身割下的肉,不可不疼不可不爱,关怀备至有如宿命。许照山来自南方小城柏溪,穷困至极的贫寒地带,生活之苦苏喜望的父母早已料想清楚,这婚不能成,不能成,若是成了自己女儿永远也不会幸福。
苏喜望带许照山去见父母的那天,自信可嘉超越照山,许照山迟迟难下决心,仿佛是在决定一生的大事,优柔寡断。苏喜望气急,声音巨大如响彻云霄——许照山你可清楚,身为男儿有何可惧,你岳父岳母可是见也不见?撂个痛快话,我也不缠你,咱们就算走到尽头了。许照山忙道:“见见见,自然要见。”苏喜望拉他手,“既是要见,现在就见!”便就这么去了。
苏喜望对家里人介绍——许照山,北方柏溪人,省市不知亦不关心,家有老父母,年已五十有余,已经退休,种地为生。有一弟在外省念大三,想来毕业在即……内容详细分明毫不含糊。这是她自己的事,可与不可都由她自己决定,但事实就是事实,一早要说清楚。她看到母亲听完,脸色旋即就不好看了,哪有先前刚进门那动人脸容,笑意消失殆尽,犹如翻书一般。呵,真是快。
可苏喜望说了,照山穷是穷了点,故土也是穷乡僻壤,街道是土,风一旦起尘如牛毛细雨扬灰漫溢。但自有其好处,独属于乡下的安静生活,植物与花朵馨香,非城市刻意加工能比,我呆在城里经已二十五年之久,早烦不胜烦。况照山待我亦是极好的,他的好处千百种,从此我就信了他。
苏喜望母亲听之叹气——可,喜望——你要明白,跟着他——你一辈子也不会好过——
——好过不好过,都是我过。我清楚明白,知道自己的选择,顺理成章,非此不可。苏喜望答。
她与许照山结婚,是在柏溪的事情。那天以后她就离开,家庭不家庭没有关系,就是这样的任性脾气,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家庭说离开就离开了——要有多狠的心——可她要的是自己,要的是人生与活——其余没有关系亦无有意思——可以随便。
婚礼采用乡下方式,古朴简单苏喜望亦乐在其中。是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似汪洋大海,人潮浮起劳作的汗气及植物蒸腾出的饱和与辛辣芳香。声音此起彼伏,甚嚣尘上,沸反盈天,处处语笑喧阗,鞭炮齐鸣。暮色虽早,隔着不少时辰,但屋顶房梁亦张灯结彩,门框上的红灯笼高高挂起,如日飞天——一派热闹景象。
婚礼就这么过去了苏喜望还恍惚着,自她离了城市来到柏溪好像就是瞬间的事,一瞬的时光就这么匆匆去了。她心里倒有些不舒服的地方,乡下比城市,更甚冷清清。虽有过热闹时候,但那热闹也只是一时热闹,热闹一散了就冷清过头,总也不及城市。她心里还是时刻想着要回去的,总是无法长久安定,她有好多力气,什么都由着自己性子瞎折腾,可她不嫌自己折腾,反倒自得其趣。
可她以为这样就太平了吗?太平盛世是盛世的事,人活着岂能一生事事遂心,太平安稳。结了婚,不过是入了另一个围城,人生处处难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