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开始将手中的大权侧移给他。即使,他还只是那么小的,孩子。在血气的熏染之中,他的眼越来越冷,刀,却越来越快。十岁那年,他只身一人前往蝙蝠谷,屠了谷中的血蝙蝠妖满门。他的眼睛没有感情,只是手中的刀不曾停下。当他再从谷中出来,经过蝙蝠谷的一条溪涧流出谷的水都是血红色的。而他,浑身被血浸透,脸上不断淌下的血迷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那夜他回到白家,白家家仆远远看见他。血顺着他的衣角淌下,手中滴血的短刀也已变得通体赤红。他一步一个鲜红的足迹,宛如步步生出一朵血色莲花。家仆们惊恐地看着犹如从地狱走出的修罗一般的他,他抹一把脸上的血污,用不带任何感情死神般的口吻宣告:“谷中常常作乱的血蝙蝠一族,我灭了。”然后,毫无征兆的,一头栽倒。
自那之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白辉”这个名字。人们惊叹于这个十岁孩童的力量,一夕之间,竟将一谷之中上几千只血蝙蝠妖手刃,而他自己,却仅仅只是回家后体力不支昏倒而已。人们惊叹的同时却也胆寒着,想他屠妖满门时是何样的冰冷眸光,生硬心肠。
说起他也始终是他十岁时的那番模样。夜风萧兮,他翻飞的衣袂在猎猎残风中洒了一路厚重血珠,他携着他淌血的短刀,足灿红莲,踏夜归来。全身上下唯一没被染红的,是他那冰灰的,不带仍何感情,封了万年寒冰一般的瞳眸——很好,他具有一个合格白家家主所需具备的一切——冷漠,无情,足够强大。可是几乎所有人忘了,他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十岁的,需要温暖和关爱的孩子。但是白辉没有这些,从来没有。
作为上天选中的白家嫡长子,也就注定了他这一生,将在血的拥簇,命的积压下生活。其实这样,也不错。他这么告诉自己。至少在十四岁之前是的。若按此般顺风顺水地发展,或许也的确会如他设想的一般,平静、颓然地了此一生。可是命运是一匹不羁的野马,你永不知下一秒将发生什么。命运的齿轮,在他十四岁的冬季,发生了不知是大是小的偏差。而这偏差,也让他之后的人生,发生了不可扼制的逆转。
那一日,似是南方温暖潮湿得快要糜烂的的一年中难得的飘雪日子。前一天下了一整夜罕见的大雪,鹅绒似的轻雪累积起来,同样是有着掩埋一切的气势。
白辉是前一天才冒着大雪赶回家来的,半个月前他被父亲派去了南蛮处。他携着他的短刀去,归来之时仍带一柄短刀,以及深深刻在早已满目疮痍的灵魂上的又一笔血债。
早上他告诉父亲他想自己走走。年年下雪的日子,他总要歇歇的。并不是他有多么的喜欢雪,只是冰霜封存了大地,似乎也冻结了时间,他周身弥漫的浓重的血腥气,似乎也被凝固了。像地底深处埋藏的骸骨,纵使面目有多么的可憎,掩埋起来的时候,表面依旧生长着绿草和鲜花。
这个时候,白辉会一年中极少次地,慢慢地,慢慢地步入森林。这时,林子里不知哪里生长着的梅树顺着风,散来一股浅浅淡淡的,清冷梅香。天空飘起了有些漫漫的小雪,白辉将脖间奶白色的羊毛围巾围了围,鼻间呼出的白柱般的气息让他突然莫名地感到庆幸:真好,他还像个活人一样用温暖的身体,在这个寒冷的世界存在着。他白色的夹袄几乎要与灰白的大地融为一体,没有任务,白辉是偏爱穿白的。白色的衣衫笼在身上,遮住了灵魂的满目狰狞,再如何妖丽的血色也近不了身了。此刻的他只是行走,不携短刀,不负命债。
轻漫的雪一层一层累积在他的睫毛之上,他的睫毛,竟是那样温柔的长。
漫无目的,毫无方向地走,这是白辉一年,难得的几回自由。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或许一直是静止不动的吧。白辉想着。只是缭绕鼻间的梅香愈发浓烈。
穿过一片幽暗的森林,竟是别有洞天,雪白的光海浪般豁然地涌上来,直逼到眼前。白辉反射性地闭了闭眼,以便眼睛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明亮。这是一片开阔的平地,白色的地面毫无违和地与树林相接绵延,只有中间几棵稀稀拉拉,古老而巨大的梅树,组成了一小片梅林。红梅白梅的重重花瓣,只是密匝匝地遮着远方灰白的天幕。
白辉看到,那梅树苍劲的枝干后,却是掩映着半片,若隐若现的的银白衣角。白辉不是好奇的人,只是出于自卫,本能地从梅林一边绕了过去,只见那树下,是有着银白发色与冰蓝瞳眸的少年,懒散而歪斜地依靠在一棵粗壮的梅树下,头顶密集而灿烈的红白两色梅花,一棵树,开两色的花,一出红白交织的悲喜。花朵的颜色,影影绰绰地地洒落在少年消瘦清白的脸上。他的嘴角只是单纯地,玩味似的勾起。被他倚坐得翻来卷起的长袍下摆,露出一段修长清瘦的小腿和一双雪白的赤足。整个少年毫无血色,是宛如透明的白,似乎稍一触碰就会消失。比起白辉,他显然更适合融入这个苍白的世界。
少年纤长的睫毛漏下几片斑驳的光影,投射在冰蓝的眼底。他的目光轻柔地落在前方的雪地上,痴恋的,一动不动。白辉顺着看去,冰灰没有感情的眼中,瞬间浮起一大片的华泽——被雪覆盖得有些苍凉的地上,是一朵花。绚烂的,巨大的,用五彩羽毛摆出的绚烂的花。羽毛五彩潋滟,从未见过的色彩在白辉的瞳眸中光波流转。但可以肯定的,那是美丽的颜色,是让人看了感觉美好的颜色。
少年有着柔软的发和清瘦的脸,眼睛里是美好得让人不忍触碰的明净。
“这花,漂亮么?”清水般干净的嗓音,白辉抬起头,只见银发的少年弯着眼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白辉默默地,点了点头。“是吗?这是我自己身上的羽毛。”少年的眼角愈发的弯,他耸了耸肩,像是很随意地扑开自己的翅膀。那双翅膀,五彩斑斓,每一根羽毛都闪着万般的华彩,璀若繁星,灿若微火。白辉微微愣住。他是妖,心里清晰地响起一个没有感情的声音。
“据说斑斓神鸟拥有天下最美的双翼。少年轻轻地笑。
白辉盯着他的翅膀。
“这花不美。”
少年轻挑眉:“嗯?”
“它是死的,没有生气。”白辉只是在想,拔这些羽毛的时候,他该有多疼。
少年沉思片刻,仰头笑得安然:“那好,我给你,一朵更美的,有生气的花。”
他拾起一根羽毛,在手腕轻轻一划,殷红的血从微微有些透明的皮肤下涌出,流淌,滴落在地。并且,在苍白的雪地蔓延,扩散。雪上瞬间绽开一朵极美的,鲜血浇成的花。白的雪,红的血,极妖艳的,罂粟般的花。
“这花,漂亮么?”少年朝白辉一笑,一个苍白的,天真的笑。雪地上的花愈发绽得灿烂。
“你在这儿多久了?”
“很久,久到记不清。”
少年眺着漫山的白雪,神色清淡:“你一个人,其实是很孤独的吧……”
白辉没有回答,只是黯着眸光,猜不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