旸帝十六年,八月初一,暮时。
如血的残阳挂在原处连绵的沙山上。城民们挨挨挤挤凑在路边,看那队一个多月前进入碎叶的军队浩浩荡荡地离开碎叶城。东华国的禁军骑兵一色的黑色铁甲,黑色的骏马,双人成列整齐地走在碎叶城黄土夯实的长街上。队伍前方一匹黑马一匹枣红色的马并肩而行,黑马上的将军也是一身黑色的制式铠甲,按着腰间那把墨黑的重剑,神武不凡;他身侧枣红马上是一身节度使官服的安如智,身后跟着碎叶城各级官员,浩浩荡荡地往城外走去。
骑兵队伍的后方是十匹骆驼拉动的庞大的辎重车,上面整齐地堆放着粮草和帐篷等工具,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而后面押尾的,却是一辆八匹骆驼拉动的豪华沙舟。这是沙漠地区的富豪出游的标准配备,这架沙舟有一间房子那么大,四面挂着红色镶金的毡布的帘子把里面盖得密密实实,结实的梁柱上雕刻着云纹和飞鹤,支撑沙舟的八个轮子就有一人高,上面的铆钉闪闪发亮。这种木造的轮子是滚筒状的,有点类似现代的坦克,只是外面没有履带,木轮宽度很大,不会陷入柔软的沙地里,可以很平稳地被骆驼拉动。
百姓见不到沙舟里的情形,但丝竹女乐的声音却透过重锦传了出来。
“这是城主的沙舟啊……里面坐的就是大少爷吧?”
“听说大少爷身体不好,所以才特别派沙舟送他去东华国呢。”
“身体不好?我看他是装的吧,你没听沙舟里还有女人唱歌,咱们这位大少爷可真会享受。”
百姓们七嘴八舌地指指点点议论着。跟前面肃穆威武的骑军队比起来,后面的沙舟显得浮夸又奢靡。
“犬子身体虚弱不能骑马和骆驼,只得坐沙舟出行,为难卫将军了。”安如智苦笑着向卫衡拱手致歉。卫衡不动声色地回礼:“侯爷言重了,末将一路上也会好好照看安公子的。”
方才他亲眼看着安玉郎的贴身侍女扶着他上了沙舟。安玉郎由于吃药的缘故,精神很不好,整个人缩在貂裘外套里,虚弱地靠在侍女身上。对于此人,他从来不敢掉以轻心,一直派了部下暗中留意。安玉郎发病,吃药和吃药后的症状卫衡都了如指掌。
安玉郎上了沙舟之后,他留了两个部下在两侧监护,这才算略略放心。
一应的祭祀礼节走完,就到了分别的时候了。安如智带着官员看着长蛇般的队伍稳步前行,那辆雕梁画栋般的沙舟缓缓从眼前走过,似有不忍,终于对着沙舟大声说道:“在外保重自身!”他是个极注重官威的人,在部下们面前对自己的儿子也是不假辞色。会当着众人这样说话,也是真心不舍得儿子了。那边安夫人羽氏远远在城门口站着,早已哭得倒在侍女怀中;安家大小姐称病未来,安家二小姐倒是一反常态,安安静静地站在母亲身边,仿佛长大了许多。
而沙舟的帘子,却始终没有掀开。
“见到安夫人哭成这个样子,真是令人不忍。等礼部订了日子接二小姐进京,她更要肝肠寸断了。”白靖城与卫衡并肩走在队伍前方,笑着与他闲谈。卫衡想起那天在魔鬼岩区安雅愤然的质问,心里不知为何也升起一丝不忍心来。
“沿途好好照顾他吧。我们能做的也只是这样了。”
金红的太阳缓缓沉入地平线,沙漠中酷热的气息还未散尽,连绵的金红色沙丘在光线中投射出光怪陆离的景色,黑蛇一般的队伍走进了这片金色海中,碎叶城缓缓退去,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起伏的沙丘一般。
沙舟中,靠在染香身上的年轻公子微微皱眉,睫毛颤动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公子,您醒了。”染香示意旁边的侍女给他拿水袋,喂他喝水。年轻公子就着染香的手喝了几口,忽地笑了。“看来这招偷梁换柱还蛮成功的嘛。”声音虽轻,却明明白白是女孩子的声音。她眼睛转了转,看到穿着舞姬服饰的两个女奴,调皮地眨了眨:“你们两个穿成这样还挺好看的嘛,快过来让本公子瞧瞧!”两个舞姬扔下手中的琵琶和羯鼓,扑到她身上,笑着落下泪来。
“小姐不让我们跟来,奶奶和我们都不放心,因此求了染香姑娘让我们假装舞姬跟着来了,求小姐不要责怪染香姑娘!”这两位舞女是安雅的双胞胎侍女,这位假充的年轻公子,正是安雅。安雅坐起身来,作势要打她们两个,但终究心里还是高兴的,任由两个妹妹一般的侍女黏在自己身侧。
“两位姑娘谨言慎行。”染香虚指窗外,低声道,“从现在起不许再叫小姐,只可称公子。也请公子记得奴婢教的,说话时改换声线,以免被人发现。此去东华十分艰险,一刻也不能松懈。”安雅揉揉额角,抱歉地说:“我一觉睡得迷糊,竟忘记了。现在什么时辰?”她用染香教的法子刻意改了声线,虽和安玉郎的声音不十分相似,却是已是不折不扣的少年的声音了。配上她略显稚嫩却俊秀端雅的长相,像是一个初长成的少年郎,毫无违和感。
安雅还记得当时她约染香来见自己,心中忐忑却强作镇定地说:“我要乔装成安玉郎,替他去东华。”这个主意其实非常冒险,稍不留心就会穿帮。只是如果她平安到了帝都,那么她安玉郎的身份就被坐实了。她有把握,即使到时候稍有破绽,为了不背负连带责任,卫衡和白靖城肯定会帮着遮掩的。更何况父亲在东华皇都也有秘密交好的官员会帮助她。
染香微微皱眉,安雅已经做好了面对她质疑的准备,时间紧迫,她虽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但还未周全,能不能成事也是未知的。
“此事,不可让大少爷知道。”染香却忽地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随即又迅速地列了几项应当准备的事项,竟像是和安雅不谋而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