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都的深夜是恬静的,喧嚣了一日,此刻正沉沉入睡。只是那叶府灯火通明,仿佛陷入了水深火热的炼狱之中。
且说褚六走时言天依旧未醒,叶老心中兀自惊喜、惶恐,个中原因却是以为见到了真仙。思前想后,怕言天睡的不舒服,便挑了三个伶俐丫鬟,为言天的床铺加棉添被,让丫鬟们轮流拿着蒲扇在一旁伺候着,并吩咐,不能让言少爷出一滴汗,更不能让他觉得冷,如此可真苦了那几个丫鬟了。
两个时辰之后,言天幡然醒来,眼见正处在陌生的处所,半透彩花琉璃窗,几缕月华透窗迎面映下。与多多酒馆里的土炕相比,言天才确切的知道了古色古香的含义,这间屋子也与客栈里的住所不同,具体哪里不一样言天也说不出来,闻着扑面而来的阵阵清香,令人心神舒坦。慌然起身,才察觉到这间屋子的宽敞,而且在西侧还有一张大床。
言天走过去,发现了并不是褚六睡在那里,是几个姑娘。此刻他记起下午褚六说的话,意识到他可能已经走了,于是打开房门,复至院内,且见正门两侧苍松两颗,院墙边青竹繁多,间中珍花似锦,绿草如茵。夜风拂过,竹影婆娑,花香飘散。
这些景致终归不是自己的,此刻言天感觉空空洞洞,时有无力、恐惧感涌上心头,哪有心情赏景抒情?
回思起来,褚六近期变化颇大,变化伊始却是两月之前,自己性命难保,自此褚六一改之前寒酸,对己甚好,想是早已料得今天,想及此处背后冷汗涔涔,仿似丢的一个极其重要的东西。越想越无助,终是抽抽涕涕哭起来。
屋内丫鬟似有所觉,裹衣起身查看,但见蹲于院落中伤心欲绝,呜呜咽咽。惊地她丢三魂找七魄,惶惶叫起身旁姐妹,三人走至言天之前,好话说尽,言天兀自哭涕不已,其一人便告诉叶老,后者一惊岂非小可,慌忙过去应对。叶老一动,他人需得跟随,一时间整个叶府再次灯火通明,睡得没睡的俱都赶往言天别苑,众人七手八脚、想方设法逗言天笑,可言天见这么多人围着自己,心中又増慌乱,是以哭声愈发大了些。
诸人如那热锅蚂蚁,苦无对策,围着言天团团直转。
这可是仙人之子啊,若照顾稍有不周,想那仙人神通广大,能观那千里之外,洞察凡人之心,定会知晓。叶老心急如焚,大汗涔涔,大小夫人偏妾想要给他擦拭,不过他心里烦闷的很,就挥手喝退了。
忽然念起言天喜欢戏剧魔术表演,就急忙差人去请那戏班连夜赶来。
方等戏班匆匆赶来,言天早已木然起身步入房内,紧闭门窗,不知作何。
众人面面相觑,叶老更觉得通背潮湿,就像经历了一番苦战,心力憔悴。渐渐的众人都是满怀心事而去。无一人多加讨论此事,是以怕那仙人知晓。
叶老临去之前安排他人整夜蹲守,不再话下。
再过几日,等言天心绪安顿下来之后,叶老携着三个儿子,手拿一摞纸张,恭立言天院前,满脸堆笑。说是依褚老吩咐,将言天录入叶族家谱,依然姓言,地位不会有丝毫影响。言天虽然不懂录入族谱意味着什么,不过见好几个大人专门等候,而且听到是依褚六的吩咐,就答应了,忙完之后问了问褚六的线索,没有所获之后,不禁又是一番失落。
又过几日,叶老领来几位先生,说依褚老吩咐,要言天安习功课。依稀记得曾经褚六逼迫自己识文断字,且常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具体什么意思他现在都不知道呢,但眼下一来无事,二来是想给褚六个惊喜。就静从安排,识字、诵读、学礼、记数……
只是如此这般过着,言天一直觉得很怪异,整个叶府人虽对自己百依百顺,毕恭毕敬,但其他人相互间谈笑随意,却没人与他嬉笑打闹,总有若即若离的疏远,初进叶府碰到的胖男孩也未再出现。他觉得很孤独,很寂寞?对,这或许就是褚六所说的寂寞了。如此心境渐渐的有些低沉,终日寡言少语,若无要事,府中他人轻易不会跟他说话,言天亦是一般。
所以每日饭余课后,言天便独自蹲坐叶府门口,东张西望。一坐就是坐到傍晚,言天面色黯然,满心失望、落寞的走回那个阴冷的叶府以及孤独的静湖小苑,闭门不出。
这日晚间,言天仰望星空,落眼处暗夜斑斓,有点点白华,弯月柔美,清辉漫漾。
丽都静谧平和,梦幻迷离。
思念犹如巨石覆身,狠压言天所有执着。他憋得住喉头一哭气,却拦不下眼中两泪花。
随他一哭,那些在一旁静静守候的丫鬟、仆人慌了手脚,只是从言天入府以来已有月许,很少有人与他说话,便是饭时也是叶老亲自去请,因此也单叶老常着几辞寒暄。现下乍然如此,真的是不知道怎样宽慰这个仙人之子。
所以其中一人跑到府内,去呼喊叶老。剩下的人试探着轻声问道:“言少爷,你是有什么悲伤事吗?”
言天年少,哪知“悲伤”真意,只是因孤独而恐惧罢了,他胡乱抹了清泪,低语道,“没事。”再行遥望东西,只看得见暗夜中的房影绰绰,不禁又是一番落寞,转身回去。
在那暗影中,褚六揪心得凝望着言天转身的小背影,沟壑叠叠的老脸,满是浊泪。他缓步踏出,仰望天月,良久,默叹。提足踏下生云,倏忽间已然远去。
叶维中外出时,闻得他人说叨着叶府的“趣事”,多是前些年骇人听闻的”叶府孙女诈尸索命”,亦有近日陪送大半家产,乞“‘仙童镇宅”云云,说者讥笑、嘲讽,好不可恶。
虽说前些时日暗自沾喜,本想讨得言天高兴,获仙人垂怜,赐予一颗仙丹秒药,不求长生,延年益寿即可。但仙迹渺不可探,自己残身年迈,哪里等得及?
此刻方回,听人告说言天心绪欠佳,正哭泣,心中恼火,暗道“这他娘的供了个祖宗啊。”甫一念毕,脊背陡得发寒,出了冷汗,怕那仙人得了念想去,命有不保之险,赶着掌了几个嘴巴,四下瞅时,只见那下人呆呆注着自己,恼火道:“还不想法哄哄去!”
下人唯唯诺诺依言回走,叶维中强起精神,也跟去。
行去府门路上,正逢方才跟随言天仆人,那人道说言天已回静湖小苑,叶维中当即转身去静湖方向,一行七八人,氛围压抑。
左穿右过,曲径通幽,至那半路,两侧青竹忽地摇曳起来,沙沙声响大作,叶维中即觉眼前一花,仿似人影闪过,下刻复又恢复平静,续走几步,雷霆乍起耳边,吓得他踉跄倒地,隐隐意识到有事要生,正思虑间,却见一丫鬟乱步疾来,惶道“灵堂有事!”
叶维中呀然一声,头皮骤紧,不多话,只管跑动,径去灵堂。
将到灵堂门前,屋内金光大显,透过门缝、窗纸泄了出来,叶维中慌心慌喜,不敢进去,当下跪倒在地,叩头便拜。
不过多时,叶维中大小儿子及其他管事、丫鬟、仆人慌忙奔来,如叶维中一般,叩头下拜。
灵堂正门大开,众人拾级望去,那由土石雕刻的神像正散着金光,祥和瑞丽。神像之下有人背向而立,枯发散乱,灰衣大袍。叶维中肥身大震,这不是褚六又是何人?
“莫不是知晓了方才孽念?!”随想时冷汗涔涔,只诺诺道“恭迎仙人大驾,恭迎仙人大驾。”
身后人如梦方醒,遂念道“恭迎仙人大驾。”
褚六仿似不觉,只立在那,呆呆注视那神像。
所刻神像为一老者,瘦面长须,手持拂尘盘坐祥云瑞气之上,微微而笑,和善之极。
“这是暮一神,对吧?”不知何时,褚六转身淡淡问道。
叶维中如小鸡啄食般点头称是。
褚六又道:“此后要经常打扫才是。”
叶维中只唯唯说好。
褚六面目一正,冷声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吾念尔等并未生出罪孽来,便宽心一次!”
此话非真非假,只为警言训语,权随听着实际作为而论。
旦听此言,包括叶维中,其后十几人也都战战兢兢,面色如土,有的出声念叨着“神仙饶命”等言语,褚六只冷哼一声,未做深究。
下刻突见雾气滋生,叶维中耳不听声,眼不能视物,正惶恐间,见褚六浮身眼前。平伸着手掌,拖着一颗青玉珠子,叶维中激动不已。褚六淡淡道,“此为‘镇水珠’,念你司水业,出行时,此珠可静风平浪,无天祸之害。‘镇水珠’乃不世仙珍,切不可令旁人知晓,否则必有大难,且此珠只在言天手中才可显灵,若你不信,径可去试。”
叶维中连道“不敢,不敢。”
接着,褚六又抛一瓷瓶过来,道:“这是续阳丹,每三年服一粒,有延年益寿之效。言天年弱,叶老多用些心思才是!”
叶维中初时狂喜不已,听闻最后一句,骇得颤身伏地,结巴道:“必然,必然!再…再去十年,叶府将改头换面,以‘言’面世!”
十年之数褚六心中了然,此际言天蒙然不晓在世规则,十年后方能担当一切,正和褚六心思。
“如此最好!”
等众人抬起头来,已不见褚六身影,叶维中费力起身,方觉全身都已湿透,颓然道,“老大、老二、老三到我屋去,其他的都散了吧。”
叶维中急着吞下几盏茶水,遣了大小妻妾寻些法子逗哄言天,紧留下父子四人。
叶豪云性子直,现观叶维中面有郁色,当下道,“仙人有什么吩咐,为何父亲大人不大高兴?”
叶维中还未说话,二子叶干云出声道:“事关言少爷吧!”
叶豪云“哦”的一声,似解非解。大子叶祥云听到“言少爷”这称呼,眉头一挑,沉思片刻才道,“不知褚…仙人与父亲谈了些什么?”
叶维中又起一盏茶,叹气道:“褚老仙人神通广大,赐给了我们一个镇水珠,据说在恶劣的天气,再凶狠的海域都可保我们安安稳稳,他施咱家丰恩厚爱,我便答允他,十年之后,叶府将改为言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