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眼泪一点点地落在裤子上,她用手擦擦,伤心过了头,不想再听他说话了:“我要挂电话了。许承宗,以后别再给我打电话……”
“望舒,别这么说,我们有将来的。你别钻牛角尖……”
“没有将来,你给我的将来我也不稀罕!你以为我会要一个没有爱、没有婚姻的将来么?”她突然气起来,伤心骤然少了,一直不停的眼泪好像突然间上了闸门,可她一气脑子就乱成一团,说不出来话,只对着他怒道:“谁钻牛角尖了?我想好了,你过你的好日子,我就当从来没认识过你……”
“医生进来了,我得挂了电话——望舒,别发小孩子脾气,我一会儿再打给你。”他跟没有听见望舒最后的气话一样,自己说完了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电话里盲音传过来,望舒本来只有八分气,这会儿变成了十分,伸手打开窗子,扬手用力把手机隔窗甩了出去,大怒道:“谁稀罕你打电话!”
扔了电话,回头看着屋子,昨夜这个屋子里那火热的记忆让她存身无地,自己走上前去,把被子褥子上的被单全都扯下来,再到他的屋子,把他平素躺着的凉席撤下来,所有的被子枕头全部拆开,不一会儿功夫,就在地上堆了一大堆的布单。拆下来的被子她抱着,扛到院子里去晾晒,自己里外奔走几次,炕上的被子已经拿空了,她打开壁橱,伸手抱里面的被子,这么一扯动,夹层当中掉出一叠钱来。
望舒伸手捡起来,这么厚厚的一叠子,数目大概有两三千块,不想自知是许承宗在走之前放在这里,是他答应好的住宿费的另外一半。望舒怒气正盛,刚才扔了他的手机,这时候看见他留下的钱,抬起手,也狠狠地甩出去,钱砸在玻璃上,发出吥地一声,撒在地上。她满心气恼地抱着被褥向外走,走到门口,看见远处的大门一响,将近半个月没回家的大哥跟母亲竟然回来了。
叶望权看见妹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咧着大嘴问:“望舒,许老大呢?”
望舒眉毛立起来,一声不吭,径自去晾晒被褥。
叶望权越走越近,他粗心的人,到了妹子身边也没注意到望舒脸色不佳,还问:“我特意赶回来看他的,他人在屋里么?”
“不在。”望舒头也不抬地答。她挂好被子,看着半个月没见的母亲,跟着大哥出去走了一遭,精神似乎好多了,她走过去伸手接过母亲手里挽得紧紧的包裹,问:“妈,你身体怎么样?”
叶母还没说话,叶望权已经大声奇道:“不在?不是要半个月才能动么?这还差好几天才到半个月啊!你怎么放他走了呢?”
“是我放他走的么!”望舒听大哥这么说话,满肚子怒气迁到大哥身上,若不是这个缺心眼的大哥和偏心眼的妈,自己怎么会碰见这档子事?“他自己有腿——就算没腿,他们家里来人了把他接走,我还能拦着他不让他走么?”
望权跟叶母都没见过这样无故大发脾气的望舒,娘俩不明所以,一齐惊讶地看着她,望舒对大哥发完火,拿着母亲的包裹进屋道:“你们怎么回来了?就为了看——他?”她本想说许承宗的名字,可不知道怎地,在母兄面前,竟然说不出口。
叶望权边跟着进屋,边答道:“我不在崔致礼那儿干活了,本来还想着回来看见许老大,看看他能不能帮我找个事做——现在他人都走了,也没指望了。”
“你怎么不在崔致礼那儿干活了?”望舒狐疑地问,想到当初大哥的活是刘果志介绍的,难道因为自己不跟刘果志在一起了,他们就不要大哥了么?
“刘果志不干了,崔致礼本来就不想雇我,刘果志前脚走,他后脚就让我卷铺盖了。”叶望权说道这里有点恼火,跟着望舒走到后院子,两个小孩看见奶奶和爸爸回来了,高兴得围了上来,平时冷清的家里家外,一时就热闹起来。
“他——他怎么不干了?”望舒问大哥,想到刘果志,他那天从自己家伤心离开的样子,心中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不知道。他那天回去,跟崔致礼说省城有个机会,他自己拉了一群人组了个建筑队,要到省城去发展。”说到这儿,叶望权看着妹妹,有点踌躇地道:“望舒,你跟他是不是分手了?”
望舒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每次想到刘果志,她心里都忍不住叹息。自己真是没福气,那样好的男子,竟然没有好好地珍惜。
“刘果志心眼虽然多,可人真的不坏,他也知道自己一走,他姐夫崔致礼肯定不会再要我,所以他临走特意给我留了个电话号码,如果我想去省城跟着他打工,随时可以跟他联系。”叶望权笑了笑,摸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小宝脑袋叹气道:“我倒是也想去省城,可那里的生活费太贵了,我又不能再这么把一家老小都扔给你……”
“爸,咱们有钱去省城了!”一直站在爸爸身边不吭声的小宝突然说道。
叶望权诧异地看着儿子,旁边小燕也笑着对爸爸说:“我姑还说呢,等收完地里的粮食,我们就去城里找你呢。”
“有钱了?到城里找我?”叶望权有点不明白,看着望舒,等着妹妹回答。
望舒还没说话,回到屋子里去的母亲突然走到走廊里,手里拿着一叠钱道:“西屋的窗户根底下怎么有这么多钱啊?”
叶望权不等人回答,自己已经醒悟过来,大喜得站起来道:“是许老大给的对不对?”他不等妹妹回答,就走到母亲身边接过钱,自己数了一数,满脸喜色地惊道:“两千五百块!我就知道!当初在监狱里,看平时那么*的监狱长对他的那个巴结样,我就知道他来头不小。望舒,你看大哥英明吧,当初把他弄到咱们家……”
“爸,还有多的呢。”小宝看爸爸高兴,忍不住就想告诉爸爸更多好事。
“还有?”叶望权惊讶地看着儿子,再抬头看着妹妹。连叶母也吓了一跳,跟儿子一起看着女儿。
望舒点头,淡淡地说:“有,楼下的柜子里,楼上的箱子里,都有。大哥,你把那人带回来,是很英明!”
说到这里,挺不住了,她不想对着大哥母亲发脾气,也不想看见他们,自己抽身上楼进房,回身把门关上,一个人坐在床上,不想看见任何人。
她听见外面上楼梯开门关门的声音,听见开箱笼的声音,听见大哥跟母亲数钱惊叹的声音……越听心里越烦,向后躺下,拿着被子捂住头。
将来路在何方?
难道这就是她一辈子要面对的生活么?养老养小,为了赚钱和吃饱而操劳一生?等年纪大了,随便找个离异的或者鳏夫凑合过一辈子?
多么让人不甘心的生活啊!
她捂在被子里越想越憋闷,哭了一个上午的嗓子后来肿了起来。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如此多,许承宗、刘果志、她自己,像坐过山车一样,一事接着一事,她本就过度操劳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到了天将傍晚的时候,发烧起来。
她这一病把全家上下都吓坏了,叶望权立即去请了王玉春。望舒迷迷糊糊中听见王玉春一边给自己量体温,一边跟大哥说起“你妹子那对象”之类的话,她有点着急,人迷糊着,说不出话,只不停地把攥了拳头的手用力地砸着床,她哥哥看了,知道妹妹着急了,忙说:“望舒,你真跟许老大好上了?”
“放屁——”她烧糊涂了,又因为用不上力,更加生气,觉得自己非大骂不足以表达内心愤怒,可她不知道自己发烧时用力大喊的一声,效果跟蚊子哼哼一般。
好半天她没力气动,只听见王玉春跟大哥说“我看见她跟他躺在一起”“山上山下的人家都知道你妹子跟那个劳改犯的事”,望舒听得心里火烧似的,偏赶上浑身乏力,说话都没有力气,没法跟哥哥辩白,她脑袋一急,彻底人事不知了。
醒过来的时候,人躺在医院里,胳膊上正在输液,她看见哥哥守在自己旁边,诧异地问:“我怎么进医院了?”
“大夫说你肺有点发炎,让你住院一阵子。”叶望权跟妹子坐得近些,要说话之前搓手,有点紧张,后来还是皱着眉问道:“望舒,王玉春说的是真的么?”
“哥!”望舒彻底无力,这个大哥啊,自己都得肺炎了,他就不会体谅一下自己么?
“望舒,哥是想告诉你——”叶望权有点犹豫,后来可能觉得这句话很重要,还是说道:“在监狱里我是觉得许老大人不错,可他总是蹲过监狱的,配不上你……”
“哥,别说了!”望舒向下缩,想躲到白布单里面去。为什么人一醒过来,就有无穷的烦恼伤心?真想就此一睡不醒。
“望舒——”叶望权叹口气,接着道:“我昨天查了一下,许老大给咱们的钱,够我们一家过一阵子了。你这些年累成这个样,我当大哥的,心里不好受啊。望舒,今年秋天我收了粮食,咱们一起搬到省城吧?妈带着两个孩子,我去刘果志的建筑队打工,至于你,你现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大哥再也不让你操劳了。”
望舒听了大哥的话,病中虚弱的人加倍地感动,就对大哥笑了笑,轻声叹道:“这么冷不丁地不用干活了,我还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叶望权站起身,给妹妹倒了一杯水道:“我得回家看看,一会儿我再过来。望舒,你放心地休息,这些年大哥拖累了你,以后这一辈子大哥都养你,绝对不会让你再过以前那样的苦日子。”
望舒被大哥逗笑了,看着大哥离开。静静的病房里,晨间鸟雀的啾鸣让明亮的光影十分地明快,浑身无力中,她心情却是跳脱的——未来,真的再也不用劳累了么?
真的可以作自己想作的事,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么?
我最喜欢作什么呢?
她自己怔了一会儿,对面窗子外早秋的树上一片深绿突然喜气洋洋起来。
她想起了自己最喜欢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