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旁边一直不说话的侄女小燕伸手拉拉姑姑,望舒从许承宗身上移开目光,看着侄女,听她小声地惊叹地道:“姑,这个人是有钱人哪!”
望舒点头,轻叹一声:“是啊,是有钱人。”
小宝一旁也小声问:“那他当初说给咱们的住宿费给了么?”
“给了。”她嘴上答,脑子里想到半个月前他初来的时候,满身的伤,陌生地躺在自家的炕上——仅仅半个月,当初的那个陌生男子却成了自己心中一个永远也磨灭不掉的记忆,这一刻,看着他脱了自己哥哥那身破衬衫烂短裤,衣着光鲜地站在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群里,心中那份无奈演变成哀伤,无力地又一次认识到人与人之间命运的差异。
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这位个子高高的男人了吧?
胸口酸楚的感觉无法自控,渐渐地连鼻子和眼睛都有些难受,她习惯地咬嘴唇,咬得痛感代替了那难受的酸楚,自己低下头,伸手拉住两个侄儿,就要回屋子。
刚走出两步,就听身后不远处人群里包围着的许承宗突然道:“望舒,过来一下。”
她停下来,有点诧异地回头看他,见他正站在他母亲身边,对她笑着。
许母跟同来的所有人,听了许承宗的话,出其不意,都把目光放在先前没人注意的这乡下女子身上。
望舒被看得脸红了,她不太习惯引人注意,身上的衣着跟这些气质和派头都非比寻常的人比起来,寒酸得让人无法不自卑。她手拉着两个侄儿的手,微微犹豫的当口,听见身边侄女小燕急急地小声催促自己道:“姑,他叫你呢,你怎么不过去啊?”
望舒看着侄女,有点疑惑,自己还没急,侄女怎么急起来了?
再抬头的时候,许承宗竟已经伸手推着他母亲的轮椅,越众向她走了过来。到了她跟前,他看了她一眼,目光里似有深意,后来见他低头对母亲道:“妈,这是叶望舒,是她跟她哥救了我一命。”
许母久经世事的目光看着望舒,那双精明干练的眼睛像手术刀一样,不动声色间就把对面的乡姑剖析了一番——把望舒看得浑身不自在,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她从小长这么大,从未跟许母这样的人打过交道,此时被她的眼睛审度着,有点不知所措。
“多谢你了。”许母轻声道,她口气十分有礼,也很轻,招呼自己身后的一个男子道:“阿健,给这女孩点谢礼,别白麻烦人家一场。”
叫阿健的男人身材适中,容貌适中,在许母身后一群人里,毫不起眼,只眉眼之间仔细看,会发现跟许母惊人地相像。他听了许母吩咐,忙答道:“好的,姑姑。”一边答应,一边走到望舒跟前,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望舒道:“我们家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
他难道就是许承宗母亲的亲侄,那个娶了小南的人么?
望舒看看这个阿健,扫了一眼高大英俊的许承宗,再看看站在许承宗旁边像画里的美人一般的小南,想到当初许承宗高烧说胡话,”“我爱了小南一辈子了”——“小南怎么嫁人了?”
他十年牢狱之灾,小南等不了,就嫁给这个程健了?
她伸手接过程健手里的信封,一边感叹这信封的重量,一边有点迟疑该不该接受——怔神的时候,扫见许承宗站在人后,眼底带着笑意,正看着自己,见她看过来,他嘴唇微动,无声地叮嘱她:“拿着——不拿白不拿。”
一边有点想笑,一边有点难过,把信封收下,脑子里突然升起的念头,让她有点恍神:“收了钱,就真的跟他一撇两清了,这次他走了,我——我以后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昨夜的雨,浸染的浓绿的菜园,蓦地有些刺目。
刺得她眼睛里发酸,当着对面的许多人,她忙低下眼睛,内心只想着一个念头:快走吧,快点离开这里!我有以后几十年的时间来痛苦,这一刻的痛苦,能短就短些吧!
恍神中,听见许母终于道:“我们就不多打扰你了,这就告辞。”
望舒没有抬头,只紧紧抓着自己手里的信封,轻微地把头点了一下。
轮椅的轮子在石板路上发出丫丫的响声,声音单调得绝望,望舒再也不忍听,正想转身跑进屋子,只听身边的侄女小燕当着众人,对许承宗怯怯地、但却十分清晰地道:“你真走了——那不要我姑姑了么?”
所有的人都听见了,许母回过头来,看着小燕,诧异道:“你说什么?”
没等望舒止住侄女,小燕已经清脆地抢答了:“他走了,那还要不要我姑了?”
望舒猛伸手拉住小燕,急得眼眉都拧了起来,低声责备道:“小孩子别胡说!”
许母看着望舒,眼光微动,嘴角抿出一条十分严厉的线条,后来转头对身后的儿子沉声道:“承宗,这是怎么回事?你又做了什么?”
许母带来的人,把目光都集中在许承宗身上,许母说的那个“又”做了什么,让人不自觉地想起许承宗当初入狱的根由来。
望舒正在拉侄女的手蓦地停住,看着许承宗,想听、但又有点怕听见他的回答。只见他向自己这里看了一眼,棱角分明的脸渐渐变得冷酷,后来听他淡淡地、似乎毫不在意地道:“妈,小孩子说话,你也听进去了?我是你儿子,对我有点信心好么?”
望舒手里装钱的信封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对面许承宗的身影不清晰起来,模糊中觉得他这样地陌生,好似自己从来都不曾认识的一个人。
恍惚中似乎是王东的声音责备道:“承宗,你——”
许承宗冰凌一样锋利的声音打断王东的话,:“别人想多了,大东,连你也想多了么?”
小燕听不懂大人话里有话的暗示,她只看着姑姑越来越白,后来毫无血色的脸,不甘心地对许承宗气道:“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许母冷冷地问道。
“我看见……”
小燕正说着,望舒猛抬手,打了侄女一个耳光,把小燕打得吞回后面的话,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惊恐,看着眼前面色惨白的姑姑。
望舒一把抱起侄女,把手里装钱的信封掷给许承宗,尽力控制声音里的哆嗦,可说出的话仍然颤抖:“这是你——你的钱,我不需要!请你们马上离开我家!”
抱着侄女,拉开门,砰地在身后紧紧关上。放下侄女,她跑上楼,把楼门堵住,一个人在楼上光线明亮的过道里,感受内心深藏的卑微和羞愧毫无遮掩地涌上来,她手掐着自己的喉咙,用尽浑身的力气,不让自己哭。
冲动,她这短短二十五年,吃够了冲动的亏!
当初一时冲动,从大学退学回乡养家……
昨晚一时冲动,跟门外的那个陌生人许承宗在**就尝了禁果……
刚才一时冲动,竟然把那么多的钱都掷了回去……
她告诉自己不要想许承宗的话,不要想他说那样绝情的话时毫不在意的神态——可还是没有用,当毫无提防的时候,被人狠狠地从心口刺了一刀,那伤害如此深,如此重,她的腿支撑不住身子,靠坐在门上,泪水先是一滴、一滴,后来染湿了黯旧的裤子,在腿上肌肤处留下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