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原本一直看着她的许承宗,看了她脸上此时的神色,突然把眼睛移开,突兀地对她道:“去把钱放起来吧?”
“嗯?”
“去把钱放起来。”
她低头,果然自己手里一直拿着钱,抬头看着他的神色,在心头缠绵的那些萦乱的思绪刹那间清明,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那给她勇气让她勇敢的冲动已经过去——他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而他不想听!
一阵羞愧不可阻挡地涌上她的心头,她是谁,竟然想要抓住属于自己的幸福?五年的含辛茹苦,难道还不足以让她领悟,自己的一生,终究心事难成么?
她想要的,从来都得不到。
她快步走进屋子,把钱收起来,自己坐在炕沿上,怔怔地想着心事,过了不知道多久,听见许承宗的声音大声喊她:“望舒,望舒,出来!”
她站起身,连忙走出去,见坐在椅子上的许承宗满脸兴奋,用拐杖敲得沥青的地面哒哒地响,对她呵呵笑着道:“这附近有卖排骨的么?买点我们吃吧?清炖排骨,红烧排骨,糖醋排骨,你都会做么?”他边说边满脸企盼地望着望舒,似乎刚才两个人之间所经历的那些微妙的交锋,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她跟他都清楚,彼此心中明镜一般,但他此时这样表现,显然不想因为刚才的一点不快,而变得跟她生疏了。
“好多天没有吃到肉,把我馋坏了。”他笑着看她,眼神里全是对着老朋友似的熟捻,他或许喜欢她,可仅仅是喜欢和她作伴的喜欢吧?
就当王东是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吧,这样自己才能安心。
“山下有卖的,你现在想吃?那我这就去买。”她看着他的笑脸,说不上是伤心还是遗憾,想想这些年,这是第一次特别想可着自己的心意说一句话,却没有机会。
当吃苦跟吃饭一样平常,当失望成了日子里一个甩不脱的习惯,幸福比水月镜花还要难以企及。与梦想和未来一起失去的,不光是她双十年华的好日子,还有追求幸福的勇气。
“想吃啊——钱你先垫上,等我走的那天一齐给你。”他一直对着她笑,那笑容让她心口有些紧,一种痛的感觉。
她连忙移开目光,嗯了一声,走进去拿出钱,下山去了。
进了崔家杂货铺,里面照例一群人在打牌搓麻将,她一一打了招呼,刘果志的本家二叔也在,看见望舒对她笑道:“望舒,果志快回来了,你知道么?”
旁边的人都知道望舒和刘果志的关系,有几个会心一笑,人品外貌都无可挑剔的两个年轻人,人人都乐见他们成为一对。
刘果志?
望舒心里已经好久不曾想起过他,这时候听人提起,不由得回想起当初自己站在湖边,晚风吹送的山路上,向自己笑着走过来的英俊男子。
那个从小就喜欢自己;年少时,在课堂的后面盼着她经过,好捕捉她衣角上的一缕香气的少年;那个知道她拖家带口,也毫不嫌弃的年轻男子——她怎么就忘记了呢?
“他什么时候回来?”她看着刘二叔,低落的心情突然好了一些。
“大军昨天打电话,说果志已经从外地回来了,估计明天或者后天吧。”刘二叔边说,边看着望舒手里的排骨,年长的眼睛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对望舒道:“这是给你家养伤的那个劳改犯买的?”
她心里想着刘果志,这时听到刘二叔的话外音,心头一惊,那些被许承宗搂在怀里亲吻的时刻一霎时涌上来——若是刘果志知道了自己和许承宗之间曾经有过的亲密,他——他会不会嫌弃自己?
即使她不是有意的。
“这是他的朋友昨天送过来的钱。”她几乎有些慌乱地解释。
“望舒,那个劳改犯的朋友很有钱啊。”望舒下山的时候,顺便把欠条带了来,此时崔胖子把望舒还的钱收回来,笑得神秘兮兮地说:“开的车是辆奔驰,我认得,车屁股上是一个圆圈里面有个三角星。”
望舒对这些毫无概念,她连车都没怎么坐过,轿车对她来讲只有颜色和形状的区别。她想到王东的那种行动做派,确实像是有钱人,至于许承宗,则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变成有钱人的样子。在她心里,他剃着光头穿着哥哥叶望权的破汗衫烂短裤的形象实在太深刻了。
“他伤怎么样了?该走了吧?”刘二叔问。
“他五天以后走。”
刘二叔嗯了一声,对望舒小声说;“望舒,二叔有句话跟你说,你出来一下。”
望舒大概猜出他要说什么,心里有些忐忑地跟出去。
到了外面,刘二叔走到附近没有人的山路上,对望舒语重心长地道:“望舒,你是个好孩子,当初果志看上你,我一点意见没有,你这样的孩子配得上我那侄儿,能找着你,是他的福气。可望舒,你现在把那个劳改犯养在家里,实在不妥,你妈和你哥就这么把他扔在你家,真是欠考虑。你哥就算了,本来就靠不住,可你妈这人也太偏心,以前就是她溺爱,一手把你哥惯坏了,到头还嘴硬,赖你爹把儿子带坏了。看看你养家这些年受的苦,很多女人一辈子都没经历过,她还是不把女儿当回事,这样的母亲,真是天下少有——留下这么大的姑娘跟一个男的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传出去多不好?”
望舒静静地听着,不知道怎么回答,想想母亲,心里只有无奈的一声叹息。母亲不是不疼自己,只是更疼哥哥罢了,况且在母亲心里,自己是永远不用操心的那个,会哭的孩子有奶喝,而她不会哭。
至于自己跟一个大男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以自己的性子,本来是该相安无事的,可这个大男人是许承宗,所以——毕竟——真的有事发生了,他醒过来不久,不就逞强亲了自己么?
“他真的很快就走了。”轻轻地,她说。说了这句话,也突然开始盼着许承宗走,越快越好,离开她的生活,永远别再出现。没有了他,这山乡,这日复一日的劳作辛苦,还有跟刘果志那淡淡的,但却会顺理成章的感情,才是真实的生活。
许承宗,和他那扑朔迷离的杀人往事,都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跟自己毫无关系。
“我想果志如果明天回来,他会立即让他走的。望舒,大军说,果志很在乎你,你这些年的行事做派乡里乡亲都看在眼里,不然这个男的在你家这么长时间,闲话早就漫天飞了,现在却没有一个人说你一句流言——你可千万别让果志难做人啊?”
果志很在乎你——这句话在她心里激起一点安心,幸福终究还是落在了她的面前,她自然地伸出手去,战战兢兢地接住。二十五岁了,拖着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有一个这样痴情的男子在乎自己,还有何求?
她嗯了一声,答应了,自己是不该让那样的一个男子难做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