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一城之主。以鉴察民之善恶祸福,俾幽明举不得幸免。本身职责除佑护一城百姓之外,还有阴界设在阳间的监察机构之用。
城隍下辖八司,分别是阴阳司、速报司、纠察司、奖善司、罚恶司、财神司、注寿司、功过司。诸司各司其职,相互协作,职务分明。
一行人来至城隍庙门前,毕竟到此是客,钟馗敬一声“劳烦”,鬼差却有些承受不起,点头哈腰径自在前带路。
月光如洒,映着眼前这座巍峨森冷的建筑。
朱漆大门上嵌百十金铜铆钉,威严规整,鬼差手中拖着夫妻俩,也不去推门,伸手在大门的狮头衔环上拨拉了下,就见狮头一簌,如同活物般打了声喷嚏,庙门顿时大开。
小夫妻来不及合上诧讶的嘴,魂魄却已经被鬼差带过门槛,来到庙中。
钟馗携着孩子跟在身后。
世道不安,敬拜鬼神者多矣,这城隍庙里自然也香火旺盛。
占地百亩的庙宇规模不小,一进山门,迎面修有一座戏乐楼。逢年过节喜庆之时,多有戏曲玩艺在此处上演,颇为热闹。再往里走,是一座六角小亭,道旁各有青松翠柏数株,四季森郁。沿着脚下青砖路径,绕过亭子,映入眼帘的便是城隍庙正殿灵威殿。这大殿造型跟前面的风光截然不同,斗拱飞檐,碧瓦丹檀,宏大壮观,一派辉煌。大殿之中塑有丈高城隍金身,威武庄重,两边恭立泥塑造像八座,个个面貌狰狞,其侧又各有许多手执各样武器的鬼差。外貌虽都有不同,倒是同样的可恶。
瞧着殿中的漆黑一片,钟馗心里起了嘀咕,“奇怪,怎么殿中无人?”
城隍庙白天为避凡人,百余鬼众皆隐身不出,到了夜间方开始一天的忙计,酉时点卯,值日坐班,一众庙吏各归其位,各司其职。
现在子时刚过,怎么这庙里却是漆黑一片,人影不见。
这一声问叫住了正要往旁侧注寿司行去的两鬼差。
“这……这……,我们也不清楚,出去的时候倒还好好的,回来却是这一番模样,黑咕隆咚的。”鬼差小心的答着,忽然黑暗里有一物朝他飞来,“嘡”一下正正敲砸在他脑袋上,疼的鬼差嘴角就是一咧。
嘴里刚想要骂出声,却见地上掉落的是一枚从未见过的新鲜果子。
鬼差捡起,凑近嗅了嗅,闻了闻,滑稽样的又放在嘴里小小的咬了一口,“嗯,这是什么果子,好吃的很。”
钟馗不作理会,抱着孩子,径直来到殿前,高声呼道,“韩镇,韩镇,”四下依旧寂静,却无人回应。
钟馗耳力倾听,忽的猛一跺脚,波及所至,大殿竟也巍巍一颤,就听“哎哟哟……”“扑通”一声,从大殿檐角跌落一鬼,是这城隍庙里的小小鬼役。
这鬼役爬起身来,只见他口里还叼着个果子,伸手揉揉生疼的屁股,咧嘴笑着奔出去了。
“还不现身?”
钟馗眉发一竖,戟指朝梁上一戳,顿时一道火起。初时一点明亮,瞬间便作汹汹之势。
古时房屋皆有木构建筑,梁,椽,檩,柱全是木制,且都经桐油反复擦拭,直至深入木料之中,如此既可防虫防潮,亦可使木材质地坚实,历久年而不腐。但是致命之处便是怕火。平常木头尚且见火就燃,更何况这抹了桐油的。自古例证,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推古至今许多事,亦可知火患之威。
那一道火光噬木升腾,愈燃愈旺。
突然,端坐于大殿之上的城隍金身塑像金光闪烁,幻化出一个人身,一飞而起,空中催动真言,施展法术,手势一引,殿前空旷场地中的一口盛满水的铁缸内这时涌出一条水龙。
喝一声“去!”
水龙蜿蜒,箭也似直扑火炎。
奇就奇在,钟馗法术引燃的大火竟不怕水,依然烧着。那人已瞧出端倪,长吁口气,笑骂道:“奶奶的,还不快收起你的镜中之术,骇的我差点都把胆汁都吐出来。”
钟馗一笑,收了法术,火势不灭,却如琉璃般片片碎裂,萧然而无。大殿的屋梁依旧完好,一点被火烧过的痕迹也没有,钟馗道:“你若是再躲着,下一回我可就要来真的了。”
“多年未见,怎么,连个玩笑也开不得了?”一个文士打扮的俊朗男子翩然而落,站立殿前。
这一位正是洛阳城隍韩镇,表字九重。
甫一站定,韩镇脸上露出嬉笑表情,自怀中取出个果子抛给钟馗,钟馗一手抱婴,另一手接过,一瞧,竟是南海灵鳞果,“好你,竟能寻得到这等难见的果子。”
韩镇朗逸的面目上带着一丝不相般配的戏谑怪笑,“我又怎肯亏待了自己呢?”一言一毕,众鬼不再隐藏,纷纷现出真身。
房梁之上,神像背后,屋顶上的,犄角旮旯,大殿内外,顿时一阵哄然大笑。各各奇形怪状,搔首弄姿,手中或拿,嘴中或咬,瓜果不离,亦可称之为“壮观”。
“你怎的有空来我这地界?”
韩镇衣袖一挥,众部下唯唯听命,一齐退下,各归各位忙事去了。
钟馗道:“还知道是你的地方,纵容恶鬼为患,先治你个罪过再说。还有你那手下,招摇得很呐。”
“什么恶鬼?”
看来韩镇是真的不知,钟馗一时头大,“我已叫鬼马囚他去劣人市了。”
“那还说那作甚?又有哪个兔崽子惹到我们的钟馗大人?”
韩镇不以为意,他天生就这一副游戏心态,钟馗与他交好,也早习惯。这时看见钟馗怀中还抱着个襁褓,搭近一瞧,是个婴孩,大觉其趣,“这是谁家的娃娃,还醒着呢,倒是很可爱嘛。”
“这是我新收的义子。”
“义子?”
韩镇吃了一惊,退后几步上下打量着钟馗,忽用调侃的口吻道:“这孩子见到你这副尊荣没被吓死,竟还笑的出来,果然是个天生的怪胎,有些特别。不过,你一介鬼捕,收养个人间的小孩算怎么回事?”
“其中自然有些因由,不过我来此可不是跟你争论这些的。”
“那又是为了什么?”
韩镇撑起鼻孔,扮作鬼脸逗弄婴孩,全然不顾自己生来神俊的仪态。
钟馗知道这才是韩镇无拘束的自在本真,正要开口,就见殿前阶下立着一个灰衣鬼差,正是城隍殿下的总管朴方,身边飘飘影影还有二鬼,拜首道:“禀城隍爷,钟统领,刚才到注寿司记名的两位魂鬼,一名郑春,一名柳云,非要来拜见钟馗统领不可。”说罢,将郑春夫妻二人推至身前。
小夫妻身上俱都带着流落枷锁,一句话也未说,便下跪叩头。
“通,通,通,”
钟馗身影一闪,闪下阶下,搀扶二人,二人倒倔强,郑春道:“我等夫妻原本市井小民,凡尘俗胎,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其实也没什么的,倒是我儿有福,承蒙大仙收养,大恩无以言报,便收下我俩的磕头吧。”
韩镇趋前,“这就是孩子的生身父母?”
钟馗见二人情真意切,心中又起伤感,慨叹世事多舛,人生苦多,说道:“再来看看你们的孩子吧,这一眼……便是永别了,阴阳轮回,天理为之。地府正是你们的归处,今生苦短,愿来生富贵。”
“哦。”
二人低低回应,起身上前。
原本就紧含在眼眶中的热泪一见到自己的亲生骨肉,顿时夺眶而出。即将面临生离死别,二人的情绪再抑制不住,完全释放出来,痛啕大哭。
“孩子,我的孩子,你可要好好的......”
妇人柳云温温柔柔,小心翼翼的轻抚着钟馗怀中婴孩的脸颊,触不到的空落越添声音的哽噎。
直到最后,口中气短,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顿然掩面而去。孩子的父亲也是如此,看着自家香火有续,心思有悲有喜,杂乱理不出个头绪来,口中也只呆呆的重复着妻子的话,
“孩子,你可要好好的...好好的...活着...”
众人见此景,皆叹息不已。
钟馗怀中的婴孩似乎能感觉到亲人分离在即,手脚不安踢弄,裹着的襁褓被掀开一角,露出胸前挂着的一物。
是避邪去灾的长命锁吧。
钟馗心中念头才过,眼神一掠已看清此物究竟为何,轻扯出来握在掌中,不由大惊失色。
“这块牌子,你们是从何处得来的?”
钟馗问二人。
他的手上正托着一块洁白如玉的圆形石牌,比起手掌略小,一面趴伏一只蜘蛛纹案,另一面刻的有字,石牌中生出两道细细的黑线,直指身边夫妻二魂。
郑春柳云夫妻两个见钟馗脸色大变,知道其中定是有重大情由,思索生前遭逢,答道:“这个,要从去年年末说起。”
郑春做的是豆腐坊,一年年末生意红火,他便想着早起多做一些售卖。
那一日天还未亮,郑春早早起来忙碌,街邻大多都还未起,这时他听到门外有动静,开门一看,发现门口竟躺着个人,像是受了伤。郑春心地实诚,并不觉惧怕,伸手便想去扶,忽然这时平地一阵风起,尘土飞扬,郑春慌忙遮眼,就觉被人大力推进院门,仰天摔了一跤。等再睁眼,街上风停,那个受伤的人竟也不见了。他出门四下查看,街上空荡并无一人踪影,心中暗道奇怪,回身进院,看见地上掉有一个东西,好奇捡起一瞧,竟是一块玉牌。
郑春将牌子拿回了家。
夫妻二人也曾仔细验看过玉牌,玉牌一面雕刻一条口尾相衔的蛇形纹饰,中间篆刻“冥”字,二人未上过私塾,只是粗浅识得些字,却不识眼前玉牌上笔画繁复的篆字,另一面则是鼓起的蜘蛛造型,栩栩如生,蜘蛛身外又有发散四周的蛛丝般的细密网状纹饰。
郑春无措,便交由妻子拿布包裹藏在柜角。
年后柳云诞下一子,二人贫简,没有余钱为孩子打造长命锁,便想起这牌子,拿来系在了孩子脖子上。
“你可看清当时那人的长相,他的衣服边角是否绣有一个‘隼’字?”
“小人识字不多,当时也未看清。”
钟馗不再作声,只把眉头紧锁。
郑春这时担心,问道:“这块牌子,对凡人是不是有什么坏处?”
钟馗道:“哦,无事,这乃是我等鬼捕随身之物,叫做蛛璧,与凡人并无影响,你大可放心。”
郑春顿觉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