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馗闻声走出屋外。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来者身如狮,首如虎,四蹄似牛,身披龙鳞,额顶更长着一枝弯曲犄角,身后佛光氤氲,周遭祥云缭绕。样貌怪异,却称神兽。正是地藏王菩萨座下谛听。
钟馗上前行礼,“尊驾到此不知所为何事?”
“菩萨有言要我传于你听。”
谛听声若晨钟,口吐人言,院中随即一阵异香散逸。
“菩萨有言?”
地藏菩萨怜心爱世,济渡众生,为使天下苍生不堕万劫不复之恶道,免受洗肠拨筋的无边苦楚,曾在佛前许下大愿,为是罪苦六道众生广设方便,尽令解脱,自身方成佛道。因此居住冥界,被佛祖敕封幽冥教主,称为南无幽冥教主本尊大愿地藏王菩萨。
钟馗神态恭敬,双拳一握,一躬到底,“某人恭领教诲。”
谛听却道:“法不传六耳,统领请上前来。”
钟馗走到近前,谛听探首伏其耳边,喏喏数语只听得钟馗面上越来越惊。
须臾一过,待谛听言语讲完,钟馗尤自对刚刚闻听之言大有疑惑,不禁发问,“菩萨当真如此说?”
谛听点头颔首称是。
钟馗只得回道:“一切就听菩萨安排,不知阎王那里……”
“十代王也已知晓此事,统领稍后自会明了。”谛听须尾一摆,“菩萨近日从如来处幸得经书三篇,我还要回去驮经翻卷,先行告退了。”
钟馗一礼,眼见谛听四蹄踩踏,祥云升腾,将全身都隐入烟云之中,等到烟消云散,已是杳然无踪。
转身掀起布帘,又回到里屋,夫妻二人还在床前苦苦哎哎。
再看床上襁褓中的稚婴,思及刚才菩萨的话,要自己妥善安顿这个婴孩生命,钟馗心中若有所思,便现出捻尘真身来。婴孩见到钟馗的模样竟也不怕,口中咿呀作乐,张手要携。
钟馗一弯身,在孩子父母的怯怯注视下抱起了这个尚属稚嫩的小性命。
这孩子到底有什么不凡?
钟馗心中暗忖,对怀中婴孩的安置已想到了一个对策。
扭头对床边夫妻二人道:“我为阴司鬼使,今遭失职,令你等惨死鬼爪之下。不过现在我倒有一安排,可解你二人心中所牵念,你们愿意听吗?”
二人齐齐仰头,脸上泪痕犹在,满是茫然,“什么安排?”
“我想要收留这个孩子。”
——这便是谛听所传菩萨之言!
“啊……?”
“正所谓人鬼殊途,你二人惨遭不幸,命中有此一劫,但孩子实属无辜,眼见父母俱亡,若是无人照看,他的性命也只在朝夕之间。我见这孩子心生喜欢,便想认作螟蛉,要是你们情愿,就交由我来抚养,怎样?”
这一对小夫妻一听这话,顿时做声不得,呆怔原地。隔了好一会儿,方才期期艾艾,嚅喏问出一句来,“你说的……可……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
说着,钟馗从腰间取出一块铭牌,亮给二人眼前。
铭牌古朴,颜色黝黑,不知何种材质打制,周圈造型如火烧灼,犹然栩栩撩晃。正中篆有一个“捕”字。
钟馗面上一讪,“你们不识这个,我这举动也属多余,不过我确实是……”话音未落,就被院外传来一阵喧杂声。
就听屋外响起一人的喧喝,“堂堂城隍鬼差驾到,枉死的幽魂还不给我快快现身出来,省的爷们费事。”叫嚣的声音由远及近,脚步跄跄,说话间已经进了屋子。
进来的是两鬼。
看这二鬼的扮相,一胖一瘦,相貌鄙陋,身着皂衣,腰胯弯刀,脚下无影,手中牵一条啷当铁链,面上摆出一副狰狞作态,口中自称鬼差,倒跟凡间差役无甚区别,无非是董超薛霸之流。
想必是平日里做惯了如此,一进到屋中,二鬼倒不认生,视桌脚边两具状貌惨怖的人尸如无物,大咧咧往凳上一坐,口中又呼喝开了。
“枉死的野鬼们,还不快给老子出来。”
“就是,老实带上这一副流枷落锁,可不要等到要我们动手,那就不太好了。”
这二位倒是闲在,手里耍着铁链,呛啷作响。悠哉悠哉的竟是要夫妻魂灵自动上前引颈就缚。
“区区鬼卒,想不到倒有如此威风……”
里屋中就传出一句冷冷讥讽。
“是哪个混蛋在,在……,钟,钟,钟,钟,钟统领……!!!”
虽说这两鬼差权属城隍麾下,不归阴司所辖,但毕竟慑于钟馗的职高权重,一派威严,待看清面前这位凶神般的人物,原本就要脱口而出污言秽语也给生硬地吞回了肚子,两股抖若筛糠,脚下一软,竟滑跪了下来。
钟馗早知底下鬼役的嚣狂做派,此番亲见这等恶劣行径,心头仍忿怒不已,火气难消,鼻腔里一哼,“两位倒认的在下。”
俩鬼差点头如捣蒜,“认得,认得,当然认得,钟统领临驾城隍殿时我俩也曾见识过的。”
“韩镇倒是教的好属下。”
钟馗与洛阳城隍韩镇有百年交好私谊,此时直呼其名也丝毫不以为忤。
“我等实在不,不知统领在此……”
“不知我在便是如此作风??”
“不,不,不……”
吓破胆的二鬼差哪敢承认劣迹,慌张忙乱之下,四只手摇的如同蒲扇似的。
若是自己的部下早就发配到十八层地狱里做个清肠的粪夫去了,瞧着眼前二差的狼狈德行,钟馗也不愿在过多为难,“罢,罢,你二人起来吧。”
两个鬼差吭吭哧哧,迟迟疑疑,直到从钟馗眼中得到肯定才哆嗦着站起了身子。一阵阴凉立时通透脊背,原来衣服早已被汗水给打湿了。
钟馗便问道:“你们到此所为何事?”
一差回道:“主管令下特来此拘这二个鬼魂。”一丝不解的目光从钟馗怀中携着的婴孩身上一掠而过,随后直直落在里屋门口处的夫妻二鬼身上。
“那就办正事吧。”钟馗吩咐。
鬼差似乎没听明白钟馗话中的意思,不由一顿。
“怎么,你二人手里的枷锁难道只是摆设不成?还是说要我来教你们?”
“啊……!不,不是。”
看钟馗怀里抱着的应该就是这夫妻俩的孩子,原想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没料到这一回又挨了训斥。
这哪里是鬼捕,分明是煞神,瘟神嘛,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给谁看。
唉,今夜这趟差真是够倒霉的。两鬼差操着同样的心思,举枷往夫妻二个的头颈上铐去。
心里虽不忿,动作倒还是轻了许多。
钟馗一一瞧在眼里,见流枷落锁带定,望了一眼襁褓中的稚弱性命,对夫妻俩道:“放心,你们的孩子我会妥善照顾的。”
“多谢……大人……”
一对卑微的魂灵跪伏在尘埃里。
四目婆娑之中,掩不尽的是二人对于人世的留恋和无辜身死的冤屈,更还有那与骨肉孩儿的死别。即便生时也不曾有过如此复杂且纠结的情感,在这一刻却俱凝成了滴滴清泪,抛落无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却奈何芸芸生而早已注定不同,且还有那旦夕不期的祸与福……
钟馗一手搀起二人,问起来道:“也不知你二人有什么亲人?后事可有人料理?”
男人沉闷无语,小妇人接过话道:“我夫妻二人自小孤苦,怙恃无依,并无什么亲人……”
钟馗这一问显然又起涟漪,妇人原就噙在眼中的泪水更如雨下,年轻男人的头却垂的更低。
命运之轮辘辘,众生涸辙以求生机,悲耶,叹耶,运耶,命耶,饶是钟馗性情冷毅,心头也直如一只无形之手撩拨起那根狠狠扎在心上的悯怀之刺。
一阵唏嘘。
之后,才又开口道:“既如此,那也好,这桩无头案就交由官府来处理,咱就走吧,我有事要到城隍庙去,正好与你们一路。”
“啊!?”
鬼差一惊,“统领也要去?”
在这里受了钟馗的气,原本还想着路上得好好折磨二个冤鬼一番,却没料到钟馗这恶神竟跟自己是同路,心里打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两鬼差好不懊恼,可面上却不敢有所流露。
钟馗道:“我找你家城隍老爷有事相商。”
鬼差回禀道:“城隍老爷外出多日未归。”
“去了哪里?”
“大人行踪怎会告诉我等知晓,不过好像是有半月了吧,听说是下南海去了。”
“下南海?”
钟馗脸上怫然,洛阳城恶鬼作祟,堂堂一城之主倒有心思游山玩水,如此玩闹,倒要置百姓生命于何地,真真胡来。
一旁同伴也暗里伸手掐了说话这鬼差一下,眼皮不停眨动示意,直埋怨他话多,若是传到城隍耳中,看不扒了他的皮才怪。这鬼差的脑筋却明显有些不够使,“唉呀”发声叫,还在奇怪伴当平白无故为何出手掐他,看到他眼皮眨动,还关心他,问道:“莫不是你眼里进了沙子?”
“只要朴方在就好,”
钟馗哪有空理会鬼差的小动作,一手携抱婴孩,沉声喝道:“还不走么?”另手一挥,飒飒风起,移形换影,片刻之间,几人已到了洛阳城南城隍庙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