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笼罩着这座边境城池外的一片漠漠荒地。自从北晏传出内乱的消息以来,这里多数的普通百姓也都长了个心眼,生怕这长久没有消停过的骚乱再度爆发,多数都已迁进了宁州以南的地方。炎夏已过了大半,正是不温不冷的日子,只近一段日子天气反常得厉害,天象变幻莫测,也不知是何故凭添了几分寒意。
激烈的交战一直持续到天边厚重的灰黑色云絮里露出一抹嫣红的霞辉,几只归林的鸟雀叫声格外惊心。几声沉沉的战鼓声音响起,楚惊风满脸血污地从战场中央现出一身银亮的铠甲,红色的绒披风烈烈如火,更像是鲜血渐染的浓艳。不远处李明泽蓬头垢面地探出身子,才发觉晏军已经鸣金收兵。此时再看天边,霞辉刚放异彩就垂垂地直落了下去,天色已不明朗,再过几刻恐怕就要黑了。
晏军多已退去,整片战场上空乌云笼罩,分外萧索。一缕哀风拂起楚惊风的鬓发,回首却见城楼上的灯火已经明起。李明泽面如铁青,死死地握住手中的一柄长枪,沉默不语。
回到宁州军营里已是夜雾浓起的时候。明明的烛火下,楚惊风淡淡地瞥过一眼满营的将领,重重将大掌覆在桌上:“我军经过这一日激战,已有伤亡,锐气已减三分。此时晏军收兵是不想急于求成,生怕我军决心更给自己添上几刀。晏军有这样的打算对我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军不致太过劳损兵力。”
“韩将军,你等会下去察看一下伤亡情况,轻伤者尽力医好,以备人力之需。”楚惊风眸如寒江,沉声命令道。
“另外,鲁将军,守军连夜轮流看守,得保证这一夜安稳过去再迎明日之战!”楚惊风继续言道。
议厅之外,楚子惜披着一件雪青色的风衣,手里端着案几,几欲推门而入。不远处的城楼上一排火把在夜幕下灼灼明亮,迟疑片刻,只得转身作罢。
“潇,哥哥他正忙着,不如你我做个伴吧。”转弯直走几步,便到了潇潇的卧房。子惜沉吟片刻,轻轻推开两扇门,一缕凉风顿时灌进她的襟口。
子惜微微怔然,却见对着的窗户大开,风声鼓鼓地灌进窗棂。烛火也随之跳动摇曳了起来。一张圆桌上,饭菜依旧是原封未动地搁在那里。旁边的烛台下似乎压着张纸片,在风里微微作响。子惜放下案几,只见那纸上端正隽雅的二字:惜别。便也明白了一切。
“傻嫂子……”子惜一只手轻轻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唇角微微翕动,眼眸中依稀有温热的雾气飘渺地显露出来,“这个时候你走了还有什么用,他怎么还可能对你留情面?惟一的办法只有撑到援军到了的那一刻。你现在又要走哥哥他会怎么可能心安?”
窗外仍是一片死寂沉暗的天,几点星子并不明显,像是垂垂老去似的黯淡不已。子惜轻叹一声,将那张纸折好收起。面对一桌凉尽的饭菜,怅然不已。
*
雾气不知怎的竟变得很浓,遮了人的眼一时看不清。刚刚经历过一场血雨腥风的战场更是让人不忍目睹。哀鸿遍野,血染大地。连吹起的夜风里都夹杂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息。此时正在行路的潇潇不禁觉得胸口堵得慌,一阵的心悸激起了瑟瑟的冷汗。穿过一条狭窄的小路,四周已有寒鸦鸣响,更是让人不由得害怕起来。
身后已走了长长的一段路了,要回头也来不及。她足以想象如今的宁州城,楚惊风该是怎样的辗转难眠。她无法想象的是这场战争要持续多久,光这一天就足以让她无法忍受残酷的现实。
晏烈就像一头嗜血的猛兽,站在风雨里,嘴角勾着令人寒颤的诡异笑容。这一切像梦魇一样压在她的心头,喘不过气来得难受不已。心头早已被万箭射穿,千疮百孔。她很想像从前那样露出自然的笑容舒缓心情,只是她的语笑嫣然如前尘旧梦一样愈发遥远。她笑不出来,也无法恢复原来的自己了。
他不仅一手毁掉她一个人,同样,多少人也卷进了其中。
心绪不宁的潇潇闭上眼,却怎么也无法释然下来。
为什么?……
浓浓的夜色里,一条羊肠小道上衰草遍地,马蹄戋戋,踏破了雾气。再抬眸,不觉已走进一片密林。潇潇不觉哑然一惊。素闻溟城外山水翠色,景致甚好。只是通往宁州的地方鲜少能见到林子。岂料这一回,自己也不知怎的竟然走到了这样一片林子里。
迷路了吗?
潇潇额上又不觉沁出一层冷汗。
马蹄声逐渐变轻,每走一步都谨慎得很。这荒寂的林子里空无一人,若是自己真的困在了这里,岂不是死路一条?
潇潇咬紧了一口贝齿,拽紧了缰绳不敢出一声大气。错综的林木环绕在四周,浓密的树影遮掩住了月影。忽然间,一道浓黑的阴影盖天而来,潇潇吃了一惊,双眸瞪得浑圆,放大的瞳孔间藏不住的不安流露了出来。
“到了吗?”一道厉喝如利箭一般划破长空,惊得潇潇浑身震颤了一下。
谁!?
这里的具体位置她虽然不明晓,只是大概也知道靠近溟城,决然不会是楚家军。而这附近的百姓听说都因惧怕而往南迁了。而刚才那一声,又会是什么人?
她屏息藏身在一片浓密的翠林里,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王上大可放心,这条路隐蔽得很,鲜少有人涉足。这次我们从这条路抄到宁州的西南方,再和右相两面夹击,便事半功倍。”一人低语道。
虽声音低微,可这一字一句却如落石一般清清楚楚地让她给听着了,潇潇不由暗暗发难。晏烈果然要多这一着。可是现在自己也是两难的境地,若是现在就回去,未必走得出这林子,亦或许要被这队突袭的晏军发现。若有幸躲过去,也恐怕来不及报信。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让她撞上这么棘手的情况。
不管怎样,也要试上一试吧。
潇潇暗自默数了几声,下定决心,夹紧马肚,便在林子里兜转了起来。岂料行了三五步,一道利箭便“嗖——”的一声飞射过来,恰巧射中了马身。那可怜的马儿哀嚎了几声,四腿一软倒了下去。潇潇始料不及,只得趁机会赶忙跳下马。耳后飕飕的冷风吹得她一阵激灵,面色如雪。她一下跌倒在地上,双肘的袖子已被划破,擦出了一片的血色。松软的发髻也凌乱地掉落出发丝,白净的脸颊上沾满了尘污。
疼……
如此危急之刻,只听得后方有个女子尖细冷傲的声音响了起来:“王上,似乎……还不止这一个惹是生非的家伙。”
潇潇一讶,四下除了她就是这支敌军了。莫非是……
一双柔弱温润的眼眸费力地抬起,才见眼前已是一片黑影。猎猎的风声如惊涛拍岸,无数的人影中夹着几点火把的亮光,微微刺痛了她的眼眸。
恍然间,一道似曾听闻的男声隐隐在耳畔作响,一时间,天地之间,只有脑海里这一道声音在飞旋,仿佛是迷惘无助时的救命稻草,让她心底的寒流微微一暖:
“不要管别的事,一直向南走。你必须活着出去。”
*
天色愈加深了,阴风阵阵灌进这片孤寂的密林了,更是添得一分惨暗。两军交锋,务须多言。晏烈嘴角勾起的笑容犹像秋日里摇摇欲坠的落叶,随时都有可能变成骇人的杀气。楚惊风一只手捏紧了剑柄,一双眸在苍茫的夜色里更如墨一般浓黑,映着火炬一般的光点,稳如泰山一般出现在一队轻骑之前。眸光炯炯,看着两军的人力,楚家军明显处在下风。
不管怎样,想要偷袭,先越过他的尸体再说吧!
不等晏烈开口,楚惊风便已一声令下:“弟兄们,想要趁早回家见你们亲人的,就随我杀出这片林子!”
这一声号令,激得身后的将士们热血沸腾,一时间,震撼人心的大喝声响彻山林,潮水一般的两军相拥过来,交集、嘶杀起来。
无法记起她是怎样狼狈地逃出去的,一身的衣衫不断地被树枝划破,凌乱的鬓发沾满了土灰,仓皇地,只有向南跑,她没有余力去回望一眼正在拼杀的战场。
“看,那边还有一个!追!”忽然间,尖锐的嗓音又震悚了全身。不顾一切地向外跑去,风声、树叶索索的声音,似乎都已匿去。剩下的只有她无尽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萦绕在耳畔,缭绕不绝……
而此刻,楚惊风正在浴血嘶杀,漫天漫地如海潮的晏兵早已包围住了这里。晏烈一身朱红的衣袍像火炬一样在风中飞舞,一时间,楚惊风寒夜一般的眸子里澄满了血红,死死地握住长剑,不停地挥舞、杀戮,再挥舞。
浓黑的夜雾更深了,眼前的景象仿佛不再明晰,甚至,晏烈的人影都模糊起来,又逐渐消失在眼前。身边的只有无数斗志昂扬的晏军,举着大刀就要砍来。楚惊风眼前一阵混沌,缓下了动作微微舒了口气,刚想清醒片刻,晏军又涌了上来。这英武俊逸的“战神”,素来以严肃冷峻,所向披靡著称的镇远将军容不得一时休息,一剑横扫过去,又是一阵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