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的风雪每年都会持续很多天,营房外呼呼吹过的北风偶尔会发出一声尖啸,裹挟雪花鲁莽而又无礼地强行撞开厚重的牦牛毡子,冲进营房肆无忌惮地地宣布着关外糟糕至极的温度。
营房外面真的很冷。
所以现在整个土城,室外没有一个人,不但看不到人,甚至连前天在西门闹事的车队留下的痕迹乃至血迹,都被苍白的雪深深掩埋,消失不见。不知道是不是营房外过于寒冷的缘故,营房内的气氛热闹异常,喝酒猜拳的兵卒们不时爆发出畅快且带几分促狭的大笑,因为他们这几天谈论的话题一直是易天那惊艳而又猥琐的一刀,易天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话题的中心,他此刻正坐在冯将军的营房里。
冯德挺对帝国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他的勤勉也是毋庸置疑的,不管冬天的土城有多么寒冷,他营帐里的火盆从来都没有烧旺过,几十年的简朴生活与过度操劳,让他的两鬓早早地染上了淡淡的霜色。然而,自从他将这个叫做易天的年轻人收入帐下之后,就发现自己改变了很多,先是不知不觉喜欢上了眼前这温暖的红泥小火炉,然后便惊喜地发现,自从开始用这炉子取暖,每年冬天一定会疼痛难忍的膝盖竟是再也没有给自己找过麻烦,随身的几名亲兵自然也不需要因为将军夜里愤怒的骂娘声而战战兢兢,于是皆大欢喜。
“为什么要动手?”冯德挺的声音很浑厚,军中将领的威严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但却没有上级对下级的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审视。
“将军您曾经告诉我们,身为戍疆军士,誓死护卫帝国国门,是我们的天职,也是我们无上的荣耀!”易天端坐肃然,双手扶膝,恭敬答道。
冯德挺似乎早就料到谈话不会多么轻松,淡然道:“换一个。”
换一个的意思就是换一个理由,更准确地说,是换一个借口。
易天面不改色,继续恭敬答道:“他们擅闯边关,且言语无礼,视我帝国律法与尊严如无物,属下出于义愤及。。”
“换一个。”
“那名大和族男子猥琐下流无耻至极,简直可以用变态来形容,更何况言语之间,对帝国大为不敬,身为帝国军士,惩戒此等败类,我辈定当义不容。。”
“换一个。”
“。”
。。
如是两人一问一答,冯德挺已经说到第十个“换一个”,易天正准备开口说出自己刚刚编好的第十一个借口,突然发现房中的气氛有些不对,将军的脸色已经从和蔼变为平静,由平静变为恼怒,恼怒变为愤怒,而现在,将军的双肩正微微发抖,很明显正处于爆发的边缘,于是易天很明智地闭上了嘴。
冯德挺身后的两名亲兵听着易天滔滔不绝地胡说八道,眼珠子越瞪越大,心想这人是白痴吗?看不出将军的愤怒?在易天编到第八个借口的时候,两人就忍不住想要冲上前去,按住这个不长眼的小子,把墙角那块擦脚布塞进这厮那张欠抽的嘴里,可是想到此人与将军的关系甚是不一般,犹豫着没有立刻动手,正左右为难之际,这小子居然自己闭了嘴,实在是万幸万幸!
既然易天不再编排借口,冯德挺也便不再说话,盯着他看了几十秒之后,突然问道:“那个大和族人怎么样了?”
易天想到那支车队在自己出手之后便像丧家之犬般匆匆离去,并没有救助那个大和族男人,于是肯定地答道:“死了。”
冯德挺皱了皱眉:“就这么死了?”
易天估算了一下时间,答道:“外面风雪这么紧,温度又是极低,按时间推算,此刻,那人除了他最希望硬起来的地方再也硬不起来之外,从头到脚应该都硬起来了。”
冯德挺闻言一怔,片刻之后哈哈大笑起来,舒畅无比,快意无比。
两名亲兵并不知道易天切掉那名挑衅的大和族男人命根子一事,只是茫然地相互看了一眼,心想将军今天好生奇怪啊。
“柳三娘,城东头鞋匠家里的三闺女,当年你流浪到土城,病饿交加,昏迷在城门处,不省人事,眼看小命不保,是这小丫头发现了你并且呼救,对不对?”笑声止住,冯德挺突然很平静地问了一句。
易天沉默片刻,缓缓道:“那年,她才十岁。”
“苗二妮,也是在你初到土城的时候,看你病得可怜,偷偷拿了家里的鸡蛋给你吃,被她老娘知道了,一顿好打,是不是有这事?”
易天的声音突然有些颤抖:“那年她还不到十岁。”
易天来到土城不过三年,也就是说,当年的两个小姑娘,如今一个刚好十三岁,一个还不到十三岁,人生还没有来得及绽放美好,就被一个变态的大和族男人**并且杀害,面对如此惨剧,即使路人也会出手,更何况这两个孩子曾经在易天最困难的时候出手相助过。
萍水相逢便是缘,出手相助乃是恩,有缘我当珍惜,有恩我必厚报。这就是易天那一刀的理由。
冯德挺看着易天,缓缓道:“虽然看上去,你真的像是个油嘴滑舌、贪生怕死的小人,但本将军却一向知道,你骨子里是个重情重义,知恩图报的坦荡磊落之人。”
说到这里,冯德挺突然挥了挥手,示意两个亲兵退出营房,然后才继续说道:“但是陛下密旨在前,你伤人便是违抗了圣旨!”
易天闻言抬头,张口欲言,冯德挺挥挥手止住:“得得得,你甭跟我说什么‘不得抓人,不得杀人,不等于不得伤人’的歪理,更不用说‘我只是划了他一刀,他死于流血过多,与我无关’之类的鬼话,杀了他其实是小事,但违反圣意却是大事!”易天当然知道这是大事,但他没有插话,而是静静地看着冯德挺,他知道将军必然还有话要说。
冯德挺接着道:“况且北诏护卫闯我国门根本就不是一次普通的挑衅,这是一次。。”
易天接口道:“验证。”
冯德挺恼火道:“既然你能猜到,为什么还要出手?京城那些事情,是我们能插手的吗?再说你还想去那个地方!”
听到“那个地方”这几个字,易天沉默下来,眼中难得地地闪过一丝黯然。
冯德挺看着他,半晌无语,叹了口气道:“罢罢罢,老子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了,居然给你求了这个东西来。”说着,从腰里摸出一个锦囊扔了过来。
易天伸手接住,锦囊很精美,约么一掌大小,翠绿色的丝绸底子上绣着一片澄清碧蓝的湖,两根看上去异常坚韧的金色细绳系在一起,封住了口,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锦囊握在手里有一种柔和的暖意,但这暖意显然不是来自冯德挺这老爷们的体温,因为这暖意尽管柔和小意,却隐隐有几分与炉中炭火分庭抗礼之势。易天大感诧异,拿在手上细细辨认一番,不禁大吃一惊:翠绿色的丝绸底子,居然是用世间无比稀少的天蚕丝织成!天蚕生于极寒之地,御寒而生,以雪莲为食,吐冰丝作茧,天蚕丝本身便是抗寒之物。采集天蚕茧,难于登天,其珍贵世人皆知。如此奇物,竟来制作娘们用的秀气锦囊?
易天不禁有些发呆,暗自忖度:将军自愿驻守边关,而且至今未娶妻室,莫非这厮粗犷的外表下竟有一颗萝莉的心?幸好这玩意还是个蓝绿色的,要弄成个粉色的,啧啧啧~~~~~~
冯德挺倘若知道这小子此刻心里的龌龊想法,估计会怒吼一声,毫不犹豫将其一脚踹翻,然后喝令暴打八十军棍,直接扔进柴房去忏悔。
他当然不可能知道易天心里怎么想,但是发现易天盯着锦囊沉默不语,脸上表情一连数变,古怪之极,精彩之极,冯德挺不由得有些不耐,沉声道:“打开。”
易天正沉浸在荒诞的意淫中,闻言一个机灵,谄笑道:“将军,这是何物?”
“只管打开。”冯德挺淡淡地抛下一句话,往宽大的椅背上一靠,便不再理会这个得了天大便宜还不自知的小子。
金色细绳系得并不是很紧,易天打开之后,里面一个腰牌滑了出来,非金非玉,腰牌本身隐约可见的纹路有几分像是木质材料,只是小小的牌子沉甸甸地压手,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块木头,腰牌上没有刻字,只有些模糊的花纹,实在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易天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这是块上了年头的腰牌,因为腰牌的边缘部分被摩挲的实在是太光滑了。
“将军,这是。。”易天现在有些茫然。
“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听到这句话,易天一向沉静淡定的心猛地一缩,联想到某种可能,眼睛顿时一亮,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喜悦让他有些语无伦次,连声音都带着几分新郎官入洞房的味道:“这。。这。。这是。。”
冯德挺看着他失态的样子有些意外,又有些欣慰,但想想自己多年的军功就化作了一块小小的腰牌,意外与欣慰之余,又泛起些许恼怒,坐正了身体,咳嗽了两声,道:“没错,学宫,免试入学资格。”
得到确认,易天反倒冷静下来,平息了一下激动的情绪,慢慢将腰牌放回锦囊,然后系紧封口,再小心地把锦囊贴身收好。做完这一切之后,易天正衣肃容,对着坐在椅子上的冯德挺端端正正拜了下去,行了个感恩戴德的大礼。
冯德挺看着少年庄重肃穆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眼中却又微湿,开口道:“你不必挂在心上,两年前,你冒着风雪,拼了性命,将困在雪原上我以及众军士救出,大家本就欠你一条命,后来你那些奇思妙想,使得昔日死气沉沉的土城变成今天这般模样,土城所有人都欠你一个人情。”
顿了顿,继续道:“只是,违抗圣旨这种事情,我们实在帮不了你,我和几个老伙计拼尽半生军功,为你求得学宫免试入学资格,只要进了学宫,帝国律便杀不得你!今天便出发,必须抢在北诏护卫和大和族人之前,到京城,入学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