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曹正石的习惯没有改,就是看厂。
这天早晨,他走到装配车间,看到个工人拿着个搪瓷缸在大门口探头探脑的,大概想出去吃早点。“滚回去!”他大声地呵斥。吓得那个工人赶快缩回了头。他心里喃喃地骂“贱坯子!”
曹正石的办厂原则:既要依靠工人,也要敢于教育工人。工人从整体上是生产的主力军,千万个零件靠他们去制造,产品靠他们去组装,销售,他们是依靠的对象;从个体来说又是教育的对象,不经常地敲打着,给他三分颜色他就开起染房来。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相信列宁的那句话,工人中不会自发地产生先进的思想,只有从外面灌输进去,让他们掌握思想的武器,才能成为先进阶级的一分子。所以曹正石说自己不想做个企业家,他更想做个教育家。
在装配车间的中部,有几个工人在一台机床旁议论着,看到他来了也不回避。外号叫高鼻子的检验员黎英才凑到前面说:“曹厂长,听说我们厂大地震了!”
“什么大地震?”曹正石问。
“你还要蒙我们,三总师都跳槽了,还不是地震!”
“谁说的?”曹正石心里疙瘩了一下。“我昨晚才回厂,真的不知道。”
“高飞那小子在外面办了个机床厂,把我厂的许多精英都挖走了。听说副总工程师安小华、总工艺师莫强、总设计师刘为民都跟随他跳槽了;还听说去年才评出来的市青年突击手张海贵也去了。”
“他们为什么要走?”曹正石遇事不慌地问。
“听说高飞给他们的工资高、待遇好,月工资是这里的两倍,年终还按股分红,自然吸引力大了;还说三年内为他们每人购买一套购120平方米的住房,这诱惑力就更大了。”黎英才弯着腰,伸长脖子,鼻子显得更高了。
“小黎,你成小广播了。”曹正石拍了拍黎英才的肩膀,“不要乱传播,我等会儿就去落实。”他转身对大家说:“不要听他的。”
“你是厂长,我们当然听你的。”黎英才乖巧地说。
曹正石无心再看其他的车间,径直地上了办公大楼。进了厂长办公室,办公室主任季平安正在整理桌上的文件。
“厂长,一回来就去转车间!”季平安说着,把几份急等着批示的文件放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上。
“你听到了什么消息?”曹正石看着季平安说。
“你出差这半个月,厂里可闹翻了盆!”季平安觉得不是一二句话就说得清楚,干脆坐下来说。“前几天,高飞来到厂里,表面上办离厂手续,实际上是在暗中挖墙角。技术中心、工艺处、设计处、总工办他一处一处地游说;还单独约人谈话,像个阴谋家。他到档案室,把各种型号机床的设计图纸带走一套,说是他从前设计的,他有资格分享成果。”
“这些情况我听到些。肖书记是什么态度?”曹正石说。
“肖书记说等你回来,再研究对策。”季平安谨慎地说。他感觉得到厂长和书记的关系非常的微妙,谁也不能得罪。
“我现在就去找书记,有人来找,就说我不在。”
“放心吧!厂长,我会处理的。”
5、
曹正石一进了书记办公室,就把门关上了。
肖雨亭知道他的意思,他们俩个党政一把手半个多月来,一个在外,一个在家,现在要好好的交流心得感受,不便让其他的人掺和进来。
“老曹,听说你们这次出去,收获不小呀!”肖雨亭递了一支烟给曹正石。
“有喜有忧,喜大于忧。”曹正石绘声绘色地将BJ国际机床展销会和销售万里行的情况一一道出,说到在展销会上旋转的夹头掉下来,差点砸着外商杨约翰时,曹正石说,“洋相出到这个份上,羞死人了。”
“哈哈!有惊无险,有惊无险。”肖雨亭爽朗地笑着说。
“书记呀,看来--这质量非抓不可了。”
“你是质量责任的第一负责人,责任重于泰山。但是稳定也很重要,你可知道高飞的事?”肖雨亭把话题一转,
“我听到一些情况。”曹正石说。
“技术处的沈毅,才评为高工,走了;青年突击手张海贵也走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曹正石平静地说。
“这是一次有预谋的釜底抽薪。”肖雨亭严肃地说。
“我们要斩断黑手!”曹正石愤愤然地说。
“老曹,有件事--我不得不和你说。”肖雨亭注视着曹正石。
“什么事?”曹正石诧异地看着肖雨亭。
肖雨亭避开曹正石的眼光,低下头来缓和地说:“前几天高飞的老婆丁学芬来找我,说高飞提出要和她离婚。还说现在高飞和曹蕊成双成对地到处招摇,还到厂里来,似乎是来向她示威的。要求厂里为她调解。我问她的态度,她说她坚决不离,不能便宜了陈世美。”
“嗯.....”曹正石在用心地听着。
肖雨亭抬起头来,温柔地看着曹正石。“你不要见怪,她还说得很难听。她说厂长的女儿当了第三者,破坏他人婚姻,厂长管不管,你这个当书记的管不管。还说她现在在厂里被人们看成被遗忘的可怜虫,档案室的人们一说起来都为她打抱不平。我左劝右劝才把她的情绪稳定下来,没有哭哭啼啼的。最后走时她说她相信组织,相信厂领导会为她做主的。”
曹正石的脸憋得通红,他的脑筋在急剧地运转着。书记的话简直是对他的当头捧喝,该死的丫头。这些话表面上是为自己好,让自己有个准备,好应付难堪的局面;骨子里却是将了自己一军,对自己一个警告,你的后院起火了,请你好自为之。
“家里的事还是在家里解决。”曹正石沉默片刻。“我们还是抓主要矛盾,研究厂里的对策吧!”
“也好,我俩先把盘子定下来,然后召开党委扩大会,征求党委成员和厂级领导的意见。”肖雨亭一板一拍地说。
6、
曹正石回到家里,靠在沙发上,感到很烦恼。
妻子阮淑静轻轻地倒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然后坐在他旁边,温柔地说:“累了吧!”
“怎么还不累!厂里是乱糟糟的;家里也不得安宁。”曹正石没好气地说。
“你是说曹蕊......”
“不是她还是谁!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成天和个有妻之夫泡在一起,两个挽着手粘成一瓣的样子,见都见不得。你知道职工怎么说的,曹正石有本事把两个企业兼并过来并治理好,但就没有办法把自己的姑娘管下来,原因是他一直宠着高飞,想培养高飞做接班人,高飞一有空就往我家里钻,自然就和他的姑娘勾搭上。你看说得多难听。”
“人家长着个嘴。要说让他说去,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阮淑静淡淡地说。
“你到宽心。人家说曹厂长的女儿主动去当第三者,南机后院起火也就不为怪了。”曹正石不吐不快。
“家里的事不要和厂里的事扯在一起。”
“曹蕊是家里的人,高飞是厂里的人,现在两人扯在一起,这是明白如火的事,你还想遮遮羞羞的掩盖。”
“谁说我想掩盖。女儿大了,心野了,脾气犟了,你管得了吗?”阮淑静感到委曲。
“都是你娇惯坏了!唉,我忙于工作,家里是你在主政,你说你有没有责任?”曹正石咄咄逼人地说。
“我我我,你只会怪我,你怎么不检查一下自己,女儿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女儿,你做父亲的有没有责任?”阮淑静嘤嘤地哭泣起来。
“好好好,我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够了罢!”曹正石大声地吼叫起来。
曹蕊这时开门进来,看到母亲低着头在抹脸上的眼泪,她冲着曹正石大声地说:“爸爸,我在门外就听到了你的声音了,你吼我妈,她是你的什么人?是你的下属,还是你的出气筒?......”
“曹蕊.......”曹正石指着女儿,声音发颤地说,“你,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长大了,翅膀硬了,会飞了,我们做父母的管不下你来了!......”
“爸爸你不要这样说,有气你往我身上发好了,不要欺负我妈。妈妈是一个软弱的人,她经不起打击的。”曹蕊的喉咙哽咽了。
“既然知道妈妈经不起打击,你还做出些事来故意气她,急她,打击她。这就是你做女儿的本事。”曹正石挖苦人的本色显露出来。
“曹蕊,你爸爸也是为你好,你就听他的话吧!”阮淑静担心丈夫和女儿的矛盾激化,她站起来插在两人中间,用一种恳求的语调对女儿说。
“妈,老爸欺负了你,你还护着他,为他说话。真没有你的办法。”曹蕊的头靠在母亲的肩上,温暖的泪涌了出来。
“曹蕊,你要为你妈好,就和高飞断绝关系,免得我们为你担心。”曹正石的语气变平缓了。
“我不是小孩了,我自己的生活道路我自己选择,不用你们瞎操心。”曹蕊的语气硬朗起来。
“不用我们操心,”曹正石的气一下子涌上来,“你知道人家怎么说的,说你主动地去当第三者,破坏人家的家庭,说你是......”
“说我是什么?”曹蕊的柳眉竖了起来。
“说你不要脸!不讲廉耻。”
曹蕊气愤地从沙发上拿起自己的提包,走到阮淑静面前说,“妈,我走了,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你保重!”门“啪”地一声关上了。
“曹蕊......你......”阮淑静冲到门口,打开门,只听到曹蕊下楼“咚咚”地皮鞋声。
“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阮淑静回到沙发上,幽幽地哭泣着。
“哐啷”的一声,曹正石一拳把玻璃茶几击碎,他冲出门去找曹蕊。
7、
曹正石走在霓红灯映照下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都是一副副悠闲散步的神态。曹正石的心情平静了一些,他对自己对女儿的粗暴态度感到有些后悔,也不该发那么大的脾气打碎茶几,自己成了暴君。现在阮淑静可能在流着泪收拾那些玻璃碎片,一定还在为女儿担心为我担心,她是个可怜的人,嫁给我真是倒了霉。她不像女儿曹蕊这样的刚烈,敢想敢说敢为的。这一点女儿到有点象自己。他注意地搜寻着街道两边的人群,看到有穿着风衣的年轻女子就上前看是不是曹蕊。在十字路口,他看到一个少女的背影极像曹蕊,他跑上前去喊“曹蕊”,那少女把头扭向一边,骂了一声“神经病”。他气馁地感觉到现在的女孩子都是不可一世的公主。
在电影院的自行车保管站,他看到袁峰在里面寻找儿子的车子,他一辆一辆的看车子的屁股,寻找那辆被抢走的车子的线索,找到了那辆赛车就会找到凶手的线索。几天不见面,袁峰一下子变得苍老了,原来那整齐的分头散乱地掩盖着脸庞,他的焦灼的神态里藏着一丝希望。曹正石记得袁锋曾说“那辆赛车后轮衣架上我锁了一把小铜锁,那个记号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现在袁峰在寻找的就是那把小铜锁,那是唯一的线索。
曹正石打消了和袁峰搭腔的欲望,如果上去和他说话,他会以为我是来做思想工作的,反而增加了他的思想负担。曹正石远远地看着袁峰的一举一动,心里不禁一阵发颤:“他是在大海里捞针,希望渺茫。”曹正石觉得很难过,自己对不起袁峰,为了销售企业的机床,他成年累月地在外面东奔西走,结果儿子被别人杀害了。我作为一厂之长,却不能保护他的家庭......现在他提出要调到小机去,也是情有可谅......
曹正石在一棵电线杆的阴影里看着袁峰骑着自行车消失在霓红灯下的大街上。他寻找女儿的急切心情消退了,他想女儿绝不会被杀害的,现在不是去单位上,就是去找他的女伴去了,也可能又去找高飞那小子去了。他觉得女儿出走的行为有点无聊,自己深夜里到处寻找女儿的行为也有点可笑,自己平时太娇纵女儿了。他要帮袁峰找到那个杀害小勇的凶手。
回到家里,曹正石就向市政府打了个电话找秘书长。电话那边说秘书长下班了。他于是翻开那本记满了电话号码的小本本,直接把电话打到了市长杨辛勤的家中。
“是杨市长吧,我是曹正石呀!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搅你,实在不好意思。”
“对我来说这是经常的事了,没有人打电话来反而不正常了。有事你就说,我拿笔记着。”杨辛勤很热情,根本没有一点大市长的架子。
“我厂经营副厂长的儿子,上个月的一天晚上去上自习,回家的路上被人杀死了,案也报了,至今快有一个月了。凶手没有抓着,案没有破。我只有请你这尊菩萨了。这位副厂长叫袁峰,是我的得力干将,市场开发、产品销售很有一手。他的独儿子死了,不抓着凶手,他怎么有心思工作。”曹正石尽量把话说得简短明了。
“现在那个不是独一个儿女。你把他儿子的姓名,出事的时间、地点、经常和他交往的人的情况,以及在他那个年龄段可能发生的情况。写成一个情况明早交来给我,我直接向市公安局交涉。”
“那就太谢谢你了。”
“事情没有办成之前,不要说谢。就这样吧,你也早点休息。放心吧,我会尽力去办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曹正石放下了电话,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阮淑静看到丈夫的心情好些,凑过来坐在曹正石身旁,细声地说:“人家儿子的事管了,自己姑娘的事也要管管!”
“放心吧,曹蕊不会出事的,自己的姑娘还不知道她的脾气。”曹正石把手放在阮淑静的手背上。
阮淑静感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近几年夫妻俩很少像这样温存过。
8、
第二天早晨,曹正石和袁峰从市政府回到厂里。
曹正石一进办公室,办公室主任季平安就对他说:“高飞的妻子丁学芬来找你,我问她有什么事她也不说。现在是不是我打电话要她来?”
“不必了,我自己去找她。”曹正石心想丁学芬来找可能和高飞的事有关,和自己女儿曹蕊的事有关;再说自己的女儿插在人家的家庭中间。自己拿下厂长的架子去找她比较合适。
丁学芬在档案室管理资料。曹正石走到档案室的走廊上,听到几个女同胞大声地议论:
“听说厂长的女儿人长的漂亮,是大学生,还是个黄花闺女,怎么会被高飞那小子迷住?”
“不要小看了高飞,很有手腕的--是个人物。不然怎么会年纪轻轻的就当上了副厂长。虽然这次在股票上栽了,但人家有勇气下海,另立山头新建个厂,和我们曹厂长对着干。这就不简单。”
“听说高飞是曹厂长一手培养的,毁也是毁在曹厂长的手上。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
曹正石听不下去了,他下意识地咳了一声嗽。走进档案室,调侃地说:“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三个女人等于一条街。你们在谈什么,说点来我听听!”
“我们说厂长你领导有方,我们职工的日子越来好过。”和丽丽是档案室的油嘴。
“小和你有能耐,水能说得点灯,白墙能说成黑墙。”曹正石说。
“这都是企业教育的结果,应归功于领导。”和丽丽说。
“我不和你练嘴了。请问丁学芬在不在里面?”
“在最里面那间。”和丽丽朝里面噜了噜嘴。
曹正石走向里面,看到丁学芬在一台电脑上打字。只有她一个人在里面。
“小丁,听季平安说你找我?”曹正石温和地说。
“高飞提出来要和我离婚,这件事我想给你知道一下。”丁学芬平静地说。
“你的态度呢?”
“强扭的瓜不甜,要离就离,我一个人也能过下去。”
“那盈盈怎么办?”曹正石问到丁学芬和高飞的女儿。
“当然是跟着我了,高飞对我和盈盈已经没有了感情;盈盈如果跟他过那简直是受罪。”
“小丁,我对不起你,高飞是我培养的对象,现在他的翅膀硬了,离开了厂,连家也不要了,这是我最大的失误;曹蕊是我的女儿,竟然当了第三者,插在你们的家庭中间,客观上破坏了你们的家庭,这是我管教不严带来的后果。我向你表示道歉。”曹正石低下了头。
丁学芬“呜呜”地哭泣起来。
曹正石感到很难过,一种深度的内疚沁入心扉,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他和有的男人一样,见到女人的眼泪就会束手无策。
“曹厂长你的心我领了。”丁学芬揩干了泪,仰起头来说:“现在这个社会,什么事都会出,怪不得你我;要聚要散;不是你我能解决得了的。我现在已看穿了,这是命里定了的,谁也改变不了。”
曹正石是唯物主义者,对宿命论持批判态度,但此时他只有说,“小丁,凡事想开点是对的,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谢谢你了,你能专门来看我,我心里好过多了。你放心,我不会去寻短见的。相信我!”
“我相信你!”曹正石握了握丁学芬的手。走出了那间房子。
“厂长要走了,欢迎你经常来我们这里走走。”和丽丽冲着曹正石说。
“会的,有空我都愿意到处走走。”曹正石走出档案室的那两扇门。
后面传来“厂长,走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