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总厂职工瞿海贵的失踪可忙坏了保卫处长冉得志。
那晚曹正石从医院里回到家里,就打电话给他,限他一个星期内把瞿海贵失踪的事搞出眉目来,不然保卫处长这把交椅就让别人坐。他知道曹正石的脾气:军中无戏言,说到做到。这几天,他真正体会到曹正石的那句话“我要把中层干部都搞得睡不着觉,我才睡得着觉”的真正含义。他已经4天都没有睡个囫囵觉,每天夜里都是在床上展转反侧,惹得媳妇骂他“死鬼”。他倒不怕把保卫处长这把交椅腾出来,自己去当工人照样能当好工人。只是太窝囊了,“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张皮”。自己份内的事都管不好,还算什么“穿插英雄”。在越南战场上,他曾获得“穿插英雄”的称号,复员后就分配到南机任保卫处长。
面对着桌子上瞿海贵那张胖胖的忧郁的脸的照片,他的心情是焦虑的。这几天他带着保卫处的两个干事,小瞿的办公室查过了、小瞿住的宿舍翻过了、小瞿的家去过了,没有一点信息;凡是和小瞿有接触的人--同事、同学、小伴、亲戚一一地问讯遍了,没有一点线索;寻人启事报纸上登载了、电视里也播放了,没有一点音讯;南城的公安局、派出所一家一家地去寻问、登记,没有一点回音。已经整整五天了。
“你到底哪里去了?!”冉得志拿起瞿海贵的照片,喃喃地自语。
这时电话铃“叮铃铃”地响起来。冉得志飞快地抓起电话“喂,我就是,什么--西山的峭壁下......”
冉得志放下电话,向坐在对面桌旁的小伙子说,“小陈,快去把吉普车开出来,我们现在就到西山去,市局的吴处长来电话,说在西山峭壁下发现一具男尸,特征像我厂的瞿海贵。”
小陈走出办公室后,冉得志向曹正石打了个电话,报告这一信息。然后提起摄影包就去赶车。
2、
冉得志从西山回来,一下吉普车,就径直地来到曹正石的办公室。他拿出一叠照片放在桌上,说“曹厂长,总算有眉目了。”
曹正石站起来,把照片一张一张地排列在桌上,他的心情也一点一点地沉重起来。曹正石记得瞿海贵进厂时,穿一件红色的运动衫坐在一群新进厂的大中专学生中间,显得格外的突出。曹正石和他们座谈,他提出一个问题:“曹厂长,经济界权威人士认为机械工业在二十世纪末期属于夕阳工业。你怎样看待这个问题?”曹正石说,“列宁早就说资本主义是腐朽的、垂死的的帝国主义,但70年过去了,资本主义仍然腐而不朽,垂而不死。看来还要活很长的时间。”瞿海贵带头为他机智的回答鼓掌。从此他记住了这个红衣青年。
现在照片上瞿海贵的形象是悲惨可怖的,硕大的头颅浮肿得电饭煲大,几只绿头苍蝇爬在鼻孔里,米黄色的工作服也被膨胀的躯体胀开了纽扣,整个人变形得很利害,从那圆圆的脸庞上还可以看得出瞿海贵的特征,曹正石知道这是因为瞿死后经过风吹日晒所致的,这几天天气又很热。他喃喃地自语“发现得太晚了!”
冉得志指着一张瞿海贵形象很小的照片说,“两个年轻人就是从这个角度用望远镜看风景,发现尸体后才报警的。”
“你们照相连苍蝇都不轰开,要是瞿海贵家人看了多难过。”曹正石的语气里分明有责备的意思。
“曹厂长,我接受你的批评,这几天我们忙昏了,这是客观存在;主观上我们仅仅把这件事当成了个案子,没有考虑他也是我们的同事。”
“任何时候都不能对自己的同事冷漠。”
“这次教训我记得了”冉得志神态认真地说。“厂长,这是从瞿海贵衫衣口袋里发现的遗书。”
曹正石从冉得志的手中接过那张信签纸写的遗书,冉得志感觉到曹正石的手微微地颤抖。
父母亲大人、厂领导: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你们。我才25岁,正当风华正茂的时候,却选择了这条绝路,请你们原谅,不要责怪我。父母含辛茹苦地生我、养我,供我上到大学,我只有报答的份,我却没有报答你们。厂领导关心我,让我做技术课题的负责人,我却辜负了你们的期望......
我在大学四年级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有昏厥症,有时头痛得非常厉害,无法安静下来,功课也受到影响。那时还没有参加工作,我不愿增加家庭的负担,让家人为我操心,就一直没有医治。等到毕业后分配到南机工作,头痛的毛病越来越利害,几乎每星期都要发作一二次,我到医院去检查,医生说这我颅内有多部位、多发性神经纤维瘤,而且逐步在漫延、扩张。发病时非常痛苦,很难治愈。我考虑了很久,我不能做家庭的累赘,也不能做企业的负担。既然命运残酷地对待我,我也要残酷地回报命运。只有选择死--才能得到最终的解脱。幸好我还没有成家,也不会给爱人带来心灵的创伤。请转告我的同学、同事,不要记得我的恶作剧,也不要再提起我们一起快乐的时光。无论是活是死,我永远都在温情地爱着你们。
我的病又发作了,就写到这里。
别了,亲爱的人们!
瞿海贵绝笔
曹正石坐在办公桌前,读完瞿海贵的遗书,用左手蒙住自己的双眼,沉默片刻后,情绪平稳下来,才对冉得志说;“你和工会、人事处一起商量。我对你们提出三点要求:第一、瞿海贵死的定性属于不能承受病痛拆磨后的自杀;不是厂里工作紧张、经常加班后引起的;两者不能混为一谈。第二、要好好地接待瞿海贵的家属,按照有关职工抚恤费的规定,处理好善后工作。第三、要在职工中开展‘加班会不会加出鬼来?’的大讨论活动,对职工进行形势教育。”
“我现在就去落实。”冉得志说完,就出去了。
曹正石走向对面的党委书记办公室。
党委书记肖雨亭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从眼镜里看到曹正石进来,就放下手中的报纸,缓慢地说:“老曹,这几天够你忙的了!”
“肖书记,现在职工思想不稳定,我已安排职能部门组织职工开展‘加班会不会加出鬼来’的大讨论活动。”曹正石处理大事前后都要和肖雨亭通气,他认为这是党政一条心的基础。
“仅仅开展讨论还不够,要发扬南机的优良传统,我们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和职工对话,面对面地解决他们的思想问题。”肖雨亭说。
“这样效果就更好了,”曹正石说,“看来我俩又想到一起来了!”
“这叫做互相补台,两心合一心嘛。”肖雨亭爽朗地笑了。
3、
新上任的市长杨辛勤那天来南机视察,采取微服私访的形式。
轿车开进厂区后,他和秘书先进了精工车间,了解女工施珊珊工伤的情况。然后又到数控车间了解瞿海贵自杀的有关情况。
他俩和几个青工正谈得投机,曹正石到车间里检查生产进度,看到是市长,迎上去说“杨市长,你到厂里来也不来个电话,我们也好准备呀!”
杨辛勤主动地握住曹正石的手说,“你们也是忙人,不忍心惊动你们。我准备了解一些情况,然后再和你交流一些想法。”
“新上任的市长,就是不一样。”曹正石也学会了卖高帽。
“让你笑话了,才上来,一切从头学,还得靠你们这些有经验的企业家支持。”杨辛勤的话是诚恳的。
“你们谈着,我到会议室等你们;我在这里,小伙子们有顾虑。”曹正石说。
“我们一起走,谈得差不多了。”杨辛勤向那几个青工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和秘书小华跟曹正石向办公楼走去。
听说杨市长来了,肖雨亭也来到了小会议室。
杨辛勤说:“老曹、老肖,南机一直都有戏。去年是出好名,现在是出恶名。”
“你是说报纸上批评我们的文章?”曹正石说。
“还不仅是报纸上的那篇文章,有人还写信告到市委、告到市政府、告到市总工会。说你们只抓生产,不注意安全。这是一封匿名信。”杨辛勤把信递给曹正石,“你们也应吸取教训!”
“我们已经采取了措施,先从教育入手。我和老曹去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和职工对话,分析了四种情况容易出安全事故--加班中、下班前、节假日前、身体不舒服时。提醒职工‘安全第一、四个注意’--加班中注意、下班前注意、节假日前注意、身体不适时注意.....”肖雨亭说。
“我听职工们反映,你们的措施及时,针对性也强,使他们深受教育。但有的职工反应你们违反劳动法,只注重经济效益......”杨辛勤尽量把批评的话说得宛转一些。
“还说我们不顾工人的死活,三个月不放假,天天加班,比资本家都不如;还说我们的良心给狗吃掉了,逼着怀孕的女工加班加出了事故;说我们不爱护人才,逼死了才分配到厂的大学生;还说我们兼并二厂是个错误的决策,把二厂的晦气并来了,所以加班才会加出鬼来;还说我们厂领导好大喜功,并了厂后就可以申报大型企业,我们就可以享受地师级的待遇。”曹正石一口气就数出了不少的意见。
杨辛勤笑着说,“我到没有想到,还有这么尖刻的说法。”
“有时候想想我这个厂长当得真没有意思,白天黑夜地为企业奔波,有时候睡着都会惊醒几回,现在市场经济那么的险恶,稍微不慎,市场一丢失,企业垮的快,这样的例子见得多了。可是又有多少职工知道我们肩上担子的重量,又有多少职工晓得我们睡不着的时候。企业是以赢利为目的的,我这个厂长要为三千职工的吃饭问题负责,要为国有资产的保值增值负责。现在我们产品的市场情况好,有干不完的订单,我们不抓紧时间生产,保住订单,其它企业就会把你的订单抢了去,你的市场份额就少了一块。市场如战场、商机如战机,机会不抓紧,让订单从我们手指逢里流走,说不定我们就成了企业的罪人。现在我们组织职工白天黑夜的加班加点的干,节假日不休息地连续作战,就像打淮海战役,不打完仗你能让战士去休息?休息了以后就没有仗可打了。企业也是这样,有市场的时候抓紧抢活干,多干一点,市场疲软的时候就多放几天假,这也是市场规律的需要。现在政府要把企业推向市场,我们围着市场转,就在市场里,更需要政府的理解和支持。”曹正石的话一泻千里,慷慨激昂。
“政府是支持你们的!”杨辛勤说。
“领导的到来就是对我们企业的最大的支持。”曹正石看着杨辛勤说,“有的职工说我们违反劳动法,劳动法规定八小时工作制,我们的工人每天能满负荷地工作六小时就算不错了,又有谁去追究他们违反了劳动法。我认为工人最大的幸福就是有工作干,最好的主人翁的体现就是干好本职工作。作为厂长来说,能使职工有活干是最基本的职责,能使自己的企业找到市场是最大的本事。如果我们生搬硬套法律条文、规章制度,那企业寸步难行。要办企业千条万条,我看只要符合三个有利这三条,就应该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我理解你的意思,作为一个好的企业家,不是群众的尾巴;依靠职工,首先就要敢于教育职工,你们去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做工作,这样很好。不仅让职工了解企业的现状,还要让他们了解市场的形势;不仅让职工了解企业目前的形势,还要让他们了解企业长远的利益和全局的利益。你们这样做适合大多数职工的利益,也会得到大多数职工拥护的。我们市政府愿意做你们的坚强的后盾。”杨辛勤的话是支持曹正石的。
“有的人说市场经济不要婆婆了,我看我国目前的国有企业,还不能离开政府这个婆婆。”党委书记肖雨亭说。
“你们离不开我们,我们也离不开你们。有一个事情还要和你们商量。”杨辛勤看了看肖雨亭、又看了看曹正石,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布置任务。“你们做了全市的排头兵,第一家兼并了宏华厂,经过一年多的运行已经看到了效益,宏华厂初步实现扭亏。南机也扩大了生产规模,增加了5条生产线,市场前景广阔。现在你们的烦恼是干不完活加班带来的烦恼,用曹厂长的话说是一种幸福的烦恼。不像一些企业是没有市场没有活干的烦恼,痛苦的烦恼。现在我们南城有一家占地面积最大的企业,有800亩土地,1000名职工,但现在资源枯竭了,没有市场,要靠企业自身的力量盘活不容易。市常委会讨论后决定给这家企业破产的政策,先破产后兼并。这家企业就是南城水泥厂。兼并这一家企业的人,我们考虑非你们南城机床厂莫属。”
杨辛勤说话时巧妙地引用了曹正石的“幸福”,又肯定了肖雨亭的“教育”,注意倾听下级的意见,采取对话式的交流,没有那种居高临下,不顾别人的意见,只管自己说得得意的脾气。这是曹正石对杨辛勤好感的地方。
杨辛勤看到曹正石用眼睛征求肖雨亭的意见,肖雨亭向他微微地摇了摇头。
杨辛勤说,“你们兼并宏华要得是他们的厂房、他们的设备;你们如果兼并水泥厂,要的是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廉价劳动力。现在你们是我市最有活力,最有发展前途的支柱企业;如果你们再把水泥厂兼并了,你们就成了南城最大的地主了。”
曹正石推辞道:“我们兼并了宏华以后,牛事不发马事发,现在头都拿棕包着。怎么还敢有那大的味口。”
肖雨亭顺水推舟地说,“800亩土地倒是非常地透人的,但1000多名职工的工资要发,这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还有退休职工是多少?负债又是多少?”
“600名退休职工,债权债务共1500万元。但享受破产政策,一些设备抵押拍卖后,不会超过1000万。”杨辛勤口中答道,心里却说“姜还是老的辣!”
曹正石委婉地说:“杨市长,你看这样行不行?这是一件大的决策,我们党政班子集体研究以后,再给你回话。”
“我建议你们最好到水泥厂看一看,再开会研究。约个时间,我让秘书长带你们去。”杨辛勤说。
“秘书长也是大忙人,我们一定会去的,请你放心。”肖雨亭说。
杨辛勤站起来说,“我们就告辞了,这是你们谋求更大发展的一个机会,我希望你们抓住机会,发扬‘大气魄地办企业’的气概,再吃下一家企业,为我市国有企业的改革摸索出一条新路。我记得你们说过的一句话:我们这一辈人多吃点苦,让下一辈人少吃点苦,值得!”
曹正石笑着说“杨市长水平越来越来高了,用我们的矛攻我们盾,让我们没有回旋的余地,真佩服你了!”
“彼此彼此!”杨辛勤握着曹正石的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