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城水泥厂宣布破产那天,曹正石也来了。
在厂大门口,一张条桌上放一个话筒,条桌后面坐着市里有关部门的领导和南城水泥厂的领导,曹正石也坐在其中。职工们一排排地坐在水泥地上,有的干脆蹲着,有的远远地坐在废弃的机器设备上。
南城市经委主任欧阳天宣读:
《关于宣布南城水泥厂破产的决定》
南城企业破字〖17〗号
南城水泥厂建厂于1951年,四十年来为南城市社会主义建设做出了突出的贡献。近几年,由于资源枯竭、设备老化、市场不畅、企业已连续5年亏损,现在已资不抵债,经市破产企业领导小组调查审核,符合《企业破产法》的有关规定。市政府办公会第6次会议研究决定,批准南城水泥厂申请破产的报告,即日起该厂宣布破产,冻结其往来账目。资产的转移、人员的安置、设备的处理,必须按破产的有关规定妥善解决。
附南城水泥厂负债一览表:
欠南城钢铁厂购买钢材款200万元,
欠长城机器厂购买碎石机款300万元,
......
一阵唏嘘声不知从哪个地方传来,曹正石环顾人群,简捷地说是一片痛哭的海洋。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地上用双手搓着腿肚在号啕哭诉,“破产了,破产了,我们没有工作了......工资往那里拿?怎么淘生活?......我的妈呀!.....”几位女工围着她在擦眼泪;有的男人用手掌掩饰着眼睛,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有几个年轻人握紧拳头,怒目金刚的看着这边,似乎要和人决斗。
这时一个外号叫“毛坯”的壮年高大汉子从人群中站起来,径直走到条桌前,叉开脚站成威风的人字,指着坐在条桌后的栾森等几个厂领导说:“你们还有脸坐在上面,我问你们是干什么的?厂长、厂长一厂之长,破产你们有没有责任?职工生活怎样着落?一破产就不管了?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什么狗屁的厂长!......”
栾森的脸憋得通红,指着那壮汉说,“孟刚,现在上级领导在讲话,你不要来添乱,有什么问题下去解决。闹事是不许可的!”
“我倒要问问你--什么叫做添乱?什么叫做闹事?工人不是你们砧板上的菜,由你们整!今天我豁出去了!......”孟刚说着就要上去抓栾森的领口,几位坐在旁边的领导把他隔住了。
职工们都陆续地站起来,十几个青壮年的汉子怕孟刚吃亏,簇拥到前面来,他们是支持孟刚的,孟刚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
一个对峙的局面形成了。一边是几百名面临破产后失去工作的悲愤职工,一边是要妥善解决破产后工厂一系列问题的市领导厂领导。
欧阳天看这个会要开不下去了,他拿起话筒大声地说:“职工同志们,你们要相信党相信政府,任何情况下,党和国家都不会忘记工人阶级的。水泥厂破产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解决职工的生活问题、安置问题。现在市里在水泥厂派了一个破产工作领导小组,有什么问题可以找他们解决。现在我宣布散会。”
几个厂领导稀稀拉拉地鼓起掌来。职工们却在悲愤的忧心忡忡的气氛中等待着。
这时一辆卡车拉着一个揽拌机从厂区慢慢地驶出来,汽车的喇叭声“嘟嘟嘟”地响个不停,职工们让开了一条路。汽车到厂门口停了,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下车来,手里拿着一个大哥大,他推开人群,指着那两张条桌向栾森说,“栾厂长,这台揽拌机抵款后还差一千二佰元,是不是我把这两张桌子抬了算二佰元,留个整数。”
“你抬吧!”栾森看到市里的领导已走了,也不顾什么面子了。有气无力地说。
“什么!这么轻松地就让他抬,你真是个败家子。”孟刚又说话了,他的话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力量在里面。
“你算什么东西,厂长都同意了,你来插一杆子......”那老板说。
“老子算你爹!你敢动这张桌子一根毫毛,老子就对你不客气。”孟刚说。
“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那老板说。
“你骂老子狗--”孟刚一把抓住那老板的护领,怒目金刚地对着那老板。
那老板惶恐地说“不要打人,不要打人。”
“老子就要打你这个狗杂种!”孟刚用力一推,那老板跌了一个狗抢屎。他的大哥大摔在地上,一个年轻的职工上去,一脚就踢到汽车轮子底下。
那老板从地上爬起来,狼狈地又钻进汽车底下去捡大哥大。他拿到大哥大后自我解嘲地说“惹不起嘛,躲得起!”在车门前他又跌了一跤。
看到老板的狼狈像,引起职工“哈哈”地一阵笑声。
曹正石却笑不起来,他的内心在流泪。
2、
如果说曹正石进水泥厂前只是报着随便看看,应付上级的态度。那么曹正石进水泥厂后他的态度在逐渐改变:进厂时看到一片废墟时萌发了一分二分的感情;当听到老张师严厉责备老伴向领导反应困难时增长到三分四分;读到史轮用嘴咬着笔写出的诗时增长到五分六分;破产的消息公布后全体职工的一片哭泣声时增长到七分八分;看到孟刚威风凛冽地质问栾森时已汇集为九分十分,此种感情理还乱剪不断缠绵在心头,此时他才佩服杨市长要他到水泥厂看一看这一招的高明,但他又有一种进了别人的圈套的不舒服的感觉。
夜已经深了,面对着台灯柔和的光。曹正石在思索着一个哲学问题--人依何为生?
张望师傅得了癌症不要治疗,家庭有了困难不要补助,为的是什么?
史轮双手被电触断了,但他没有被生活打倒。他用嘴咬着笔顽强地进行文学创作,体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孟刚叉着脚地向栾森质问,难道仅仅是为了出风头,仅仅是为职工打抱不平?
......
他们为什么活着?什么是他们的生活支柱?他们追求什么样的生活?
他们是人民的一分子,我们中的一个,普通了又普通的一个,走在街上一点不起眼,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们世世代代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与世无争,平常了又平常的生活。刮风了,他们关上窗子;下雨了,他们打开雨伞;太阳晒了,他们躲在树荫下;下雪了,他们升上火炉。时代的变迁他们逆来顺受:打战了,他们就逃难;分田了,他们就种植;上班了,他们就坚守岗位;运动来了,他们就开会。他们象一群绵羊,牧羊人的鞭子挥向那里,他们就跑向那里。他们是活着的自然,受规律的左右;他们是社会的基础,受时代的束缚;他们是发展的动力,受利益的驱动。他们中只有极少数的人冲破传统、走出地域、脱颖而出,创造了另外一种生活。他们是社会的基础,国家的细胞,历史的因素,时代的浪潮。忽视了他们,就忽视了本原和基础;不引导他们,他们只会在原地踏步。他们世世代代在底层挣扎,没有更多的追求,安居乐业,生儿育女是他们起码的要求;向往美好的生活,只能隐藏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像张望师傅不要组织的照顾,反映的是一种觉悟和骨气;史轮用嘴咬着笔写的每一首诗,都是向命运挑战的战歌;孟刚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申张正义,表现的是作为大写的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他们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体现了工人阶级的可贵本质,他们的追求代表着人民的追求。一个伟大的作家说过,--人应该一切都是美好的:思想、道德、情操、面貌、服饰、举止,包括环境。人依何为生的注脚--就是向往一切都美好的生活。
曹正石觉得一下子心胸豁然开朗。我应该给水泥厂的职工带来美好的生活,我不兼并他们谁来兼并他们。一种救世主的责任感混合着开拓者的优越感,在他心中油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