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军训以后,劳动纪律好了,上班的钟声一响过,厂大门口就变得静悄悄的。没有人迟到。
一天早晨,胡龙祥骑车到厂门口,钟声已经响过,远远地在街对面,看到劳动人事处的牛德强拿着一个大本本站在厂大门口。于是他就把自行车推到厂宿舍区,从厕所旁的围墙上爬进了厂区。
他刚从墙上跳下来,曹正石正好往那里过,于是说“小胡,怎么搞起飞檐走壁来了?”
胡龙祥拍着双手,不好意思地说,“曹厂长,昨晚加班加晚了,今早又睡过了头,赶到厂里迟到了。”
“迟到了也应该往大门进呀!”
“说得轻巧,像根灯草。往大门进,牛德强的本子一记,昨晚的加班就白加了!”
“你小子迟到了还有道理,这次饶了你,下次再发现翻墙越壁的,扣你一个月的工资。”曹正石佯装生气地说。
“放心吧,我的好厂长,被你碰到一次都不得了,那个还敢有第二次,又不是吃了豹子胆!”胡龙祥用油腔滑调来掩饰自己的窘迫。
“快上班去!不要练嘴了。”曹正石用手背向胡龙祥挥了挥,示意他快走。
“厂长--那就不好意思了,我先走了!”胡龙祥学着GD普通话,然后快步地向车间里走去。
曹正石回到办公室,立即向劳人处的处长汪明达打了个电话,“小汪吧,我老曹呀。现在晚上加班的人多了,你们对迟到的人要分别对待,晚上加了班的人,第二天迟到一会就不要罚了;晚上没有加班,第二天又迟到的要重罚。”
“曹厂长,哪就不好管理了,很难分清那些是加班的,那些不是加班的。”汪明达在那边的电话里说。
“还要我教你当处长,具体的问题具体分析。你看着办吧!”曹正石放下了电话。
2、
曹正石的业余爱好是看厂。
每天吃过晚饭,别人都是夫妻双双地在马路上散步,或者一家人围着电视看节目。曹正石却喜欢独自一人在厂区的马路上溜达,一个车间一个车间的转转,和夜班的职工聊聊天。在车床、铣床、铇床、镗床中行走,各种机器在飞速地旋转着,发出“哗哗哗”、“嚓嚓嚓”有节奏的鸣叫,这声音在一般人的耳朵中是难以忍受的噪声,而在他的耳朵中却像钢琴、大提琴、小提琴、黑管、小号合奏的交响乐,他对这种声音作迷,机器在旋转,工人在操作,工厂才会呈现出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飞旋是工厂兴旺的象征。
这样他心里才踏实,睡觉才香甜。星期天、节假日,只要有职工在厂里加班,他都要到厂里转转看看,他把这个爱好叫做“看厂”。有一天他读禅宗的书,看到一个老和尚立下誓言“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顽皮的小和尚们要考验师父,故意把老和尚的锄头藏起来,那一天老和尚就真的不吃东西。吓得小和尚只得把藏着的锄头拿出来。他把书递给老伴看,说“我是一日不看一日不睡”。他老伴说,“你又找到理论根据了,干脆搬到厂里去住算了!”他只是富有禅味地笑笑。
职工们上夜班或节假日加班,看到厂长来了都是高兴的,他们认为厂长心里有工厂、有职工,这比在大会上做报告还管用,每年的职代会民主评议厂级领导,曹正石的得分都最高,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这几天曹正石特别高兴,他乘车到二厂,看到几个女工干活干的连家都顾不得回,饭都是丈夫送到机床旁来吃,吃完饭又接着干。这样的劳动热情历史上从来没有过。
曹正石问在加班的方桂珍,“累不累?”
方桂珍说,“不累是假话,累点拿得着钱就值!”
“一个月拿得着多少钱?”
“千把元。”
“并厂前一个月拿得着多少?”
“二百多元,连买米都不够。”
“看来还是值得加班的。你们加班是车间安排的,还是自己来加的?”
“自己的任务自己心中有数,还要哪个来安排。反正电视也没有看头,不是搂搂抱抱,就是打打杀杀,没意思。”
“你们也要注意身体,不要累垮了!”曹正石关怀地说。
“只要厂长经常来看我们,累垮了也值。”方桂珍调侃地说。
“那我也不敢来看你们了,累垮了你们这些半边天,我可担当不起!”曹正石开玩笑地说。
“曹厂长--你不是说我们是一个绳子上的蚂蚱,我们累垮了,你也会心疼的。对不对?”方桂珍用撒娇的眼光看着曹正石。
“这还说得差不多,我们是一个战壕的,你们有活****打心眼里高兴。”曹正石用父辈的口气说。
“谢谢你来看我们,曹厂长。”
“一谢就见外了,早点回家。再见!”曹正石抬起手说。
“再见!”方桂珍说。
曹正石钻进奥迪车里,对驾驶员黄永生说:“二厂职工的干劲比我们总厂职工的干劲大多了!”从前曹正石看厂仅限于南机,散步去就行;现在兼并了二厂,看厂的范围扩大了,晚上只有把黄永生叫来开车。黄永生倒没有怨言。
黄永生说:“曹厂长--民以食为天,工人最怕的就是没有活干,并厂前他们没有活干心里也是急的,有力气使不上是最难过的。好不容易并了厂,现在他们有活干了,多年压抑的积极性自然就散发出来了。而我们南机的职工,日子一直都是好过的,工作也干疲了,危机感自然就没有他们的强。其实工人是最实惠的。”
“你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曹正石点上一支烟,就像将军视察了前沿阵地后,那神情是满意后的松弛。
3、
车间主任中数左文最有城府,他经常在曹正石来转车间之前到车间里跟班劳动。曹正石每次到齿轮车间都看到他,自然对他产生好感;他也很聪明,经常利用这一机会向曹正石及时地反映职工的思想状况,以及提一些合理化建议,曹正石认为他不仅实干还有头脑,萌发了提拨他的想法。左文不到三十岁就当上了分厂副厂长,成为最年轻的分厂领导,这是后话。
那一天晚上,曹正石走进齿轮车间。
左文迎上去说,“曹厂长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我们车间今天出了工伤。”左文低下了头,等曹正石的批评。
“谁受了公伤,伤着哪里?”曹正石并没有批评,他认为部下能将好的坏的消息通通告诉自己是忠诚的表现;那种报喜不报忧只会一味讨好的干部,他是不信任的。
“施珊珊,食指被齿轮挤断了,恐怕保不住了!”左文说。
“是不是还挺着大肚子,开磨床的?”曹正石问。
“就是她,怀孕五个月了。”
“你们也不照顾她,找点轻闲的活给她干!”
“够照顾的了,工时都减了一半,还分了个学工跟她。”
“不要说了,她住那个医院,我们去看望她。”
“就在厂对面的红十字医院。要不要派车?”
“不必了,我们走着去。”
在去医院的路上,左文在商店里买了些水果罐头提着,作为厂长的慰问品。一路上,左文说,施珊珊怀孕后懒心无常,一副虚弱可怜的样子,走路都要请保,注意力也不集中,工作起来自然要出事了。曹正石一声不吭地走路。左文感到自己一人说话无味,也就停止了讲话,恹恹地跟在曹正石后面。
施珊珊躺在三楼的外科病房,两只手露在白色的被套外面。受伤的右手裹着纱布,左手背上插着一根白色的针管,一滴一滴的葡萄糖水有规律地输入她的体内。一位小个子男人看到曹正石他俩进来,就站了起来。左文介绍说他是施珊珊的丈夫--小何,在粮店工作。
曹正石和小何握了手,就问施珊珊:“伤势重不重?疼不疼?有什么困难需要企业解决?”
施珊珊看到厂里的最高领导来看自己,想挣扎着坐起来。曹正石劝阻道:“你受伤了,还讲什么礼数。”
施珊珊只好安静地躺着不动,用一种疲惫无神的眼光看着曹正石说:“曹厂长,你这么忙,还来看我,谢谢了......都怪我不小心,指头掉了,还影响厂里的安全指标。”她的脸转朝里边,闭上了的眼睛涌出了几滴大大的泪珠。
曹正石有些感动,多好的职工啊!受了伤后首先想到的是厂里的安全指标。他忍住不让自己湿润的眼睛涌出泪来。“小施,不要说了!受了伤是你的不幸,也是企业的不幸。我们也有责任,你怀了孕,组织上对你的关心不够......你好好地养伤,心胸放开一点,不要影响下一代。”曹正石转过背去,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小何低着头默默地站在旁边,也不会主动地去为妻子擦去脸上的泪痕。施珊珊只好自己用胖胖的左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然后整理了一下蓬松的头发。曹正石心想施珊珊是个随便邋遢的女人,但在家里还是个利害的角色,她丈夫嗫嗫嚅嚅的,不是她的价钱。
左文寒暄了一阵,然后对施珊珊说,“好好地养伤,我还要跟曹厂长去处理夜班的事。”他转过身又对小何说,“一生一世老婆只有一个,这次老婆住院了,该你好好地表现表现。有什么困难到车间来找我,打电话也行。”
“谢谢两位领导。”小何细声地说。
曹正石两人走出了病房,看到医院花园的路径旁有一座六柱的中式亭子。曹正石说“我俩在这里聊聊。”说着径直地走进亭子。
左文跟在后面,揣摩着曹正石的心理,“来的路上一句话不说,现在又要聊聊,聊什么?”
“你最近听到职工有什么思想反应?”曹正石平视着左文。
“加班加出鬼来了!”左文怪怪地回答一句。
“怎么讲?”曹正石的注意力集中起来了。
“施珊珊的工伤是昨天晚上出的。有的职工说前几天夜里看到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轻飘飘地往车间里走过去,昨晚施珊珊就出了事故,联系起来看,不是有鬼是什么?”
“你信吗?”
“我倒不信。保卫处长冉得志对我说,他们停在车场的吉普车夜里车灯会自己亮起来,几天都如此,又检查不出毛病。他叫经济民警夜里把车门打开,几发子弹横射过去,结果车灯再也不敢自己亮了。这不有鬼是什么?”左文神秘地说。
“看来你是有点信了!”曹正石平静地说。
“我倒不信。但许多职工都信。老在的职工说这里从前是坟地,建了车间后他们的魂魄跑到空旷的地方去了,现在到处建房搞基本建设,他们没有立身之地,又跑回老地方来了。还说他们跑回来是来找替身的。现在许多职工到南岳庙去烧香求菩萨保佑;有的职工还邀着一齐去买红裤衩来穿,说这样就能防备鬼抓去当替身。现在我连组织上夜班都难,只有要求党员和骨干晚上加班。”
“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看来问题还有点严重。”曹正石递了一支烟给左文。左文看到曹正石点燃烟时紧锁着眉峰。
“听说厂区也在闹鬼。跳楼死了的那个柳厂长的疯子媳妇每天晚上都在厂区游荡,唱歌--喊柳厂长的名字,还说柳厂长来和她相会,她要去还找柳厂长。搞得那里也人心惶惶,小孩子晚上都不敢出门。还听说总厂的一个大学生瞿海贵已经失踪几天了,不知是死是活?......”
“听你说得满城风雨的,--八公山下、草木皆兵。看来我们的思想工作还得加强,重要的是舆论导向。”曹正石站起来说“走吧!时间不早了,你还要回车间。”
医院里窗户发出的惨白的灯光婆婆娑娑:地撒在两个面色凝重的男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