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按照厂党委的四条指示精神:一、不上班集体闹事是不对的,不进行集体对话,只接待代表;二、不仅要做职工的工作,还要做家属的工作;三、做方家营村长、乡长、派出所的工作;四、每个闹事的职工都要写检查,认识深刻才能上班。袁锋决定利用晚上时间,和安小华、左文到方家营走一趟。
在一遍“汪汪”地狗叫声中,扣开了老村长的门,一问才知道:老村长是方水桥的亲叔叔。听说工厂的领导来家里,老村长热情地又是递烟又是沏茶。
袁锋说明了来意。
老村长说:“前几天就听说水桥他们开什么会,我还认为是组织上要他们开的。原来还想闹事,癞蛤蟆蹦在石板上,活的不耐烦了。我明天就和他们说去,农民二哥升了一级,变为工人老大哥,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猴样,还挑肥捡瘦的。你们说得对,进宏华那一年,人人都签了名,白纸黑字,谁也赖不掉,现在又来翻烧饼,算那门子的事。你们来找我,找对人了,我是支持你们领导的。你们尽管放心,我们村上也要做工作,原则就是不准闹事,服从分配,马上上班。”
“老村长的政策水平是高的,有你这样的老领导支持,我们就放心了。”袁锋顺水推舟,给老村长一顶高帽。
“受党教育多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我是明白的。现在讲稳定压倒一切,没有稳定,发展什么生产,还讲什么发展才是硬道理。”老村长宽大的脸上绽开了笑容,进一步地显露自己的政策水平。
袁锋担心老村长没完没了地讲下去,站起来双手抱拳说,“老村长,给你添麻烦,那就拜托了!”
“一家人不讲两家话,你们尽管放心,三天之内,保证你们的兵马带回去上班。我明天一家一家地做工作,大家也会给我这块老脸一点面子的!”老村长也站起来,拍着胸脯说。
走出老村长的家门,安小华说:“这位老村长还有点水平,满逗人喜欢的。”
“这是我们党多年教育的结果,现在家家都尝到改革开放后的甜头,绝大多数人是拥护改革的,老百姓是拥护改革的。我们改革的外部环境是好的,内部出现了一点矛盾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当领导的信心不足。”袁锋若有所思地说。
“如果家家的老人都像老村长这样通情达理,我们的工作就好做了。”左文也插上了一句话。
方桂珍的家就在老村长家的隔壁,也是一个小院里一幢四层楼的房屋,由于楼高,小院就显得十分的狭窄。左文站在门口,喊“方-桂-珍!”
一位六十多岁面额黝黑很健壮的妇女来开门,说“桂珍串门子去了。”
“你家是桂珍的母亲?”左文问。
“有什么事?”
“我是桂珍的同事,厂里的领导来家访。这位是袁厂长;这位是安工程师。”左文做介绍。
“哟!厂长都来了,请坐请坐。”老妇人用毛巾揩了揩椅子,让袁锋等人坐下,然后去沏茶。
安小华说明了来意。
“哎呀,我这个丫头,都当妈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一个女人家,跟人家起什么哄?有个稳定的工作,那里不如人。厂里安排工作,也是为自己好嘛,怎么敢向领导提条件。打不干的井水,使不完的力气,多做一点活,有什么不好。现在要吃有吃的,要穿有穿的,还这山看着那山高;那里像个妇道人家。等她回家来,我好好地劝劝她,讲讲旧社会我们是怎样受苦的,讲讲前些年我们是怎样扳着指头过日子的。”老妇人快人快语。
袁锋说,“你家是桂珍的母亲,我们是桂珍的领导。都有责任关心桂珍,让她工作好,生活好。”
“袁厂长说得太对了,要不是为她好,你们工作那么忙,还深更半夜大老远地到家里来。过去我们说爹亲娘不如党和毛主席亲,现在不兴这样说了。但在家靠父母,在单位靠领导,这是个铁的道理,走到哪里都说得通。”老妇人真可以说是一名口腔健将。
这时袁锋的传呼机响了。袁锋拿出大哥大,是党委书记肖雨亭打来的,要袁锋赶快去,---方水桥他们现在聚集在肖雨亭家门口,在向他讲条件。
“老人家,厂里现在有急事要我们去解决。桂珍的工作就靠你家做了。”袁锋遇事不乱,从容不迫地说。
“自己的姑娘怎么会不管,你们放心好了。我明天就要她来上班,不听,就不要她做我的闺女。”
袁锋三人走出方桂珍的家。袁锋说,“怪不得方水桥、方桂珍都不在家,原来他们都去肖书记家去了。我们快走,到肖书记家去。”
走出方家营,他们招手喊停了一辆的士,三人钻进了的士。
“今晚的内容还怪丰富的!”安小华调侃地说。
2、
方水桥等人也不是等闲之辈。当他们三人和袁锋谈判不见结果之后,他们就想向更高一层——总厂的领导提出自己的条件和要求。他们想到肖雨亭,这位慈眉善目的党委书记,也许他会同情职工,给他们一些让步。考虑到白天去总厂办公室找肖书记,必然会引起总厂的震动,还有被拒之门外的可能。要采取哀兵必胜的办法,到家里去找肖书记是最适当的选择。经过一番商议,他们相约今晚在肖书记门口集合。
等到相约的人来得差不多,他们面对肖书记的窗口。
方水桥喊:“一、二、三。”
大家就齐声大喊:“肖书记!肖书记!”
……
此时,肖雨亭正和老伴在家看电视。电视上登载了一则《寻人启事》:
南方机床厂二厂(原宏华机械厂)技术科职工冯桂生同志:请你于本12日以前到厂里报到,否则当作除名处理。并请知其去向的亲友给予转告。
南方机床厂二厂
“这个人还是技术科的科长,出走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老婆急得要命,去找袁锋要人。”肖雨亭向老伴说。
“现在的人,关键时狠得下心来,家也不要了,妻子儿女也不要了。——社会的通病!”肖雨亭的老伴说。
“不要随便就扯到社会上去!要看到大多数的人是好的,社会是由大多数人决定的。”肖雨亭经常和老伴抬杠。原因是老伴是一名退休女工,她的话代表百姓的直觉和感情;而肖雨亭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常常站在党和政府的立场上进行理性思维。
“肖书记--肖书记--肖书记!……”窗外的喊声越来越响亮。
肖雨亭打开窗户,从三楼看下去,只见30余名职工在窗子下昂首看着自己的窗口。
“肖书记,我们有急事找你。你能不能下来一会儿?”方水桥看到肖雨亭高大的身躯出现在窗台上,大声地说。
“你是职工的党委书记,应该为职工作主!”方大毛大声地说。
“我得下去,他们晚上找我,一定有什么急事。”肖雨亭向老伴说。
“他们那么多人,会不会……”肖雨亭的老伴有些担忧。
“共产党的书记,怎么能怕工人?”肖雨亭生气地披上外衣,拉开房门就走下楼去。
“啪啪啪”地一阵鼓掌声。
“我认识你们,你们是二厂的职工。你——好像叫方桂珍!”肖雨亭指着方桂珍说。
方桂珍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肖雨亭和大家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肖书记,——我们是来找你讨个说法的。”方水桥说。
“有意思,——讨什么说法,你们尽管说……”肖雨亭微笑着说。
“我们国有企业的职工,还是不是主人翁的?”
“当然是的,这是不可动摇的!”肖雨亭说。
“主人翁怎么会被人家搓过去拧过来的,要你扁就扁,要你圆就圆?”
“你说具体一点,我洗耳恭听。”
“并厂,我们是拥护的,举双手赞成。可是并厂后就拿工人来整,这怕有点不对头。”
“你说,谁整了你?”
“我们车间主任左文,就拿工人不当人。今天要你换工种,明天要你改工时,后天要你打考勤。动不动就拿扣奖金、砍工资、下岗来吓唬人。工人们怎么受得了。前几天他们又搞出计件工时的新花样。我们都是农家子弟,有力气,但文化差,大多数人都苦不够工时。苦不够工时,厂里又不会给我们补助,让我们去喝西北风?”方水桥说。
“你们向二厂领导反映情况了?”肖雨亭仍然和气地说。
“我们找了袁厂长,官官相护,尽打官腔。逼得我们没有办法,只有来找党委书记——你了。”方水桥似乎感到很委曲。
人群中开始燥动,他们对这种没有结果的一问一答感到烦燥。
“党委书记不为工人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一个工人在人群中说。
“我们工人不是砧板上的肉,要砍就砍,要剁就剁。”另一个工人说。
“书记不给我们解决问题,我们只有告到市政府去。”又一个工人在人群中起哄。
“你们这么多人说,我听谁的?我只有一双耳朵。”肖雨亭表情丰富地指指自己的耳朵。
“你们不要乱起哄,由我和大毛来说!”方水桥转身面对着大家,大声地说。
他的话还怪起作用,人群又开始安静了。
“大毛,你先说。”方水桥指着大毛说。
“肖书记,我们是尊重你的,认为你是职工的贴心人。出于无奈,才黑更半夜的来找你。民以食为天,工人如果拿不到工资,还有什么想头。我们要求其实很低,条件很简单:——工厂网开一面,让家住方家营的职工暂时不参加工时考核,等到大家基本适应工作后再参加工时考核;这段时间的工资不受影响。”大毛的话早就想好了,所以不打隔噔。
“你们还向二厂的领导提出几个要求,是不是?”
“如果不解决,我们要求:一是非转农,还我们的农村户口;二是还我们的土地;三是还我们八仟元的安家费。”
肖雨亭耐心地说:“同志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方大毛说。
“没有了!”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没有了,现在由我来回答。同志们,你们遇到困难的时候能想到我这个党委书记,说明你们是相信党组织的。我由衷地感谢你们。你们给我提的意见很好——党委书记不为工人作主,不如回家种红薯。俗话说一块巴掌是拍不响的,两块巴掌配合才拍得响。工厂的事,也是同样的道理,光有领导的积极性是不行的,还得有广大职工的积极配合,才能办成事。有了两个积极性,什么事都好办。你们现在来找我,就是用一个积极性,来带动我的另一积极性。如果你们不要我作主,我来乱作主,我就成了老孔雀了。”肖雨亭的话赢来了一阵笑声。
“今天我就斗胆地为你们做一次主,你们要不要?”
“要!”大家的声音很响亮。
“你们要我来做主,我就要把这个主做好,为你们负责,不能做砸了,损坏了你们的利益,我就成了罪人。你们讲主人翁地位下降了,我也承认是下降了,从前工人谈对象找个大学生不成问题,现在工人要找个大学生,人家看见是个穿工作服的噜着嘴就走了。现在工人不要说找大学生,就是想找个郊区的农民,人家都看不上你。就拿你们方家营的姑娘来说,有几个愿意嫁给工人的。工人老大哥不如农民老二哥了。原因是什么?是工人口袋里没有票子。没有票子走在街上连见着小鸡都怕,因为踩死了小鸡赔不起,走路也挺不起胸来。所以主人翁地位不是抽象的,说在嘴上,安慰人的;主人翁地位应该是看得见、摸得着、能使工人们带来实惠的。不然就成了一句空话,挂在墙上,说在嘴上,好看好听,但不解决实际问题。现在我们并了厂,总厂有干不完的活,工人要想多拿钱就得上一线,上不封顶下不保底,靠辛勤的劳动换来丰厚的收入。劳动致富那里不如人。现在工厂改革工资制度,就是为你们开辟一条致富的道路。你们还不领情,认为是工厂整你们。你们也不想一想,工厂整你们有什么好处?把工人都整跑了,成了一座空厂房,还像不像工厂?现在你们看到致富的路不走,反而提出三个条件,要回方家营去,回不回得去?这是个问题。就像水泼在地上要收回来是不可能的。即使工厂同意你们回去,政府也不会批准。这是城市规划改革的一步棋,下棋的人是市政府,不是企业。企业没有权力让你们非转农,还你们的土地,给你们八仟元。所以你们提的要求是不现实的,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的。我劝你们收回这个要求。从你们的现实利益来看,现在你们都是一家两制,家里可以搞资本主义,出租房子,开旅店、开餐馆、开小卖铺,奔个小康是容易的;自己呢,在国有企业上班,每月有固定的工资,享受公费医疗,享受劳保,退休还有养老金,那里不如人。你们如果回到方家营,这些好处就不存在了……”
“肖书记,他们找你有什么事?”袁锋挤进人群,来到肖书记身边,急切地问。
“主人翁地位的事,我正给他们解释。你们来了正好,把你们去方家营的情况向大家汇报汇报。”肖雨亭胸有成竹地说。
“肖书记,这……”袁锋欲言又止。
“我们要相信群众,把根根底底都告诉职工,是解决问题的最好的办法!”肖雨亭说。
“同志们,不瞒你们说,我们现在才从方家营过来的。我们在方家营找了你们的老村长谈了一些你们的情况,我们还到方桂珍等职工的家中做了家属的工作。老村长和你们的家属都支持工厂的改革,他们都希望你们有个好好的工作。明天我们还要到你们镇上去找镇长和派出所所长谈谈我们的想法,赢得他们的支持。只有社会各界的支持,企业的改革才能顺利进行。今天你们来找肖书记,我们是支持的,有什么事找领导解决这个做法就很好。我们企业---上到领导,下到职工,目标是一致的,我们之间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我们在一条船上,就要同舟共济,有福同享,有难共担,这个船就是我们企业。现在企业需要你们,你们也离不开企业。我诚恳地要求你们回到企业好好地工作,企业绝不会亏待你们的!”袁锋的声音很大,富有感情。
职工们在窃窃地私语着。肖书记的话入情入理,说在他们的心坎里,他们先就动摇了;现在袁锋的话又说得明明白白,断了他们的后路,再这样闹下去,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们回去上班,你们还要我们写检查。”一个男职工犹豫地说。
“写检查不是整你们,是教育广大的职工。是教育你们自己。这是党委定了的,不能更改。”袁锋说。
“要我们写检查,我们就要再考虑考虑。”一个女职工说。
“我们写了检查,以后来个运动,你们就有钢鞭材料,我们就是挨整的对象了。这样的事我们没有经历过,但听得多了。”方水桥说。
“只要同志们同意回去上班,就好商量。你们不写检查也说不过去。我看这样好了,你们每个人都写个检查,谈谈自己的认识。我以党委书记的名誉写一个保证,就事论事,绝不秋后算账。以后只要你们工作好了,评先进、晋工资都不受影响。一年半载,大家工作表现好了,党委开会决定以后,还可以把你们写的检查还给你们。”肖雨亭心平气和地说。
“这还可以考虑!“一个职工大声地说。他的话代表大家的意愿,动摇的情绪弥漫起来,人群开始骚动。
方水桥想稳住大家的情绪,于是对肖雨亭说:“肖书记,我们商量后再给你回话。”说完,他就把大毛、桂珍、大水喊到宿舍区的一个花坛边;几十个方家营的职工马上就围拢上来。
“你们说说,咋个办?”方水桥的眼光从桂珍身上移到大水身上,最后落在大毛身上。
“肖书记给我们梯子下,我们现在不下,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方大毛心存顾虑地说。
“现在全厂上下都知道我们的利害了,闹到这个份,够了!”方桂珍快乐地说。
“刘大水,你表个态?”方水桥锐利地看着刘大水说。
“我随大流,大家要闹我就闹,大家要停我就停。”刘大水以一个外姓参加方家营的闹事,本来就心存异念,现在自然是骑墙了。
“其它的人,你们说说?”看到几个代表这样的态度,方水桥将眼光移向后面的职工群众。
“虽然说法不治众,但胳膊扭不过大腿。”一个中年男职工说。
“哪个说法不治众,刘家营闹事的四狗就被公安局带走了,现在都没有放出来。”方大毛说。
“稀屎狗!”方水桥骂了一句。
“水桥,我看见好就收。有句话说得好,不要看你今日闹得欢,将来要你拉清汤。”刘大水说。
“乌合之众,成不了气候!”方水桥又骂了一句。然后大声地问:“你们都同意了?不闹了?那明天就上班!”
大家异口同声地答:
“同意了!”
“不闹了!”
“明天就上班!”
“我现在就和肖书记说去。”方水桥走向肖书记那边。心里却狠狠地发誓:“以后我单枪匹马地闹,闹出点名堂来给你们看看!”
那一边,袁锋、安小华、左文围着肖雨亭。
“肖书记,你怎么能答应他们写保证呢?”安小华有些不理解地问。
“具体的问题具体分析,退一步,进二步。这是列宁的原则。”肖雨亭说。
过了一会儿,方水桥他们又聚集过来了。
“我们商量了,既然肖书记给我们面子,给我们台阶下,我们也不辜负领导给我们的期望,只要书记做保证,我们写检查就写检查,明天就上班。”方水桥说。
“这样就好,时间不早了,带同志们早点回家休息。”肖雨亭握了握方水桥的手。然后大声地对大家说,“不打不相识,这次同志们认得了我家,以后欢迎同志们来家里玩。”
“打搅了,肖书记。”
“肖书记,再见!”
看到方水桥他们成群结队地骑自行车走了。肖雨亭转身向袁锋三人说,“你们也回去休息吧!”
“肖书记,我们工作没有做好,让你晚上都不得安宁?”袁锋内疚地低头说。
“不要说这样的话,我能分担你们的一些负担,心里也是高兴的。”肖雨亭边说边向一辆迎面开过来的的士招手。
袁锋三人上了的士。
在昏暗的街灯下,肖雨亭抬头看到老伴还在窗户里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