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水桥家晚上可热闹了,小小的四合院熙熙攘攘像夜市场。妇女们来得早,坐在堂屋里叽叽喳喳地谈笑着。几个男人站在院子里,吸着烟小声地议论着;方水桥换下工作服,穿一套灰色的西装,还系着一条红领带,像竞选议员似地在大门口迎接大家;进来一个男的他就递过一支烟,进来一个女的就往堂屋里请。方水桥家三四楼开私人旅馆,楼上住宿的旅客以为方水桥有什么喜事,打开窗户看热闹。
方家营原来是南城边的一个小村子,近几年随着城市的扩大,农田的萎缩,全村人都农转非,变成了吃商品粮的新型居民。他们的土地交还国家,但住房留给自己,成了一笔巨大的财富。家家的住房都改建成一幢幢四五层楼的砖房,有的租给外地到南城来做生意的、打工的,每月最少也有上千元的收入;有的开一个旅馆,方便专县来南城出差的人住宿,每月随便就是几仟元的进项。方水桥家就开了一个旅馆。这样亦工亦商,村里的人富了,口气也大了,口口声声说上班的那几文钱只够买烟抽。但他们又不愿意和工厂脱钩,他们需要工厂给他们劳保、医疗、退休。在城市的一隅,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城中村”;他们成了一群得天独厚的人。他们的村落成了公安局、计划生育办公室最感到头痛的地方。
看到来的人差不多了,方水桥把院子里的人喊进堂屋。他走到供着财神的供桌前,大声说,“乡亲们,一笔不能写出两个方字。今天把大家请来,为的也是大家的事,我们方家营大多数的人都在宏华厂上班,现在宏华并给南机,南机搞了一个工时改革,这分明就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都是半路出家的,文化都不高,年纪不大不小的,要改工种又改不了。要苦工时又苦不过人家,这样下去,不要说拿奖金,连基本工资都保不住,我请大家来,就是请大家出主意、想办法、自己解放自己。不然我们就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要剁要砍随人家。”
“那个要做砧板上的肉?……”大毛站起来,附和水桥的话,带有煽动性地说。
“要他们还我们的土地!”一个男人冒叫了一句。
“要他们还我们的八仟元!”一个女将附和着又叫了一句。她说的这八仟元是当时农转非时政府给的补贴。
“要他们还我们农村户口,从前我们是农转非,现在我们要非转农。”
“对,我们不想当工人老大哥了,我们还是当农民二哥算了。”
“那几文干工资,还不够我买酒喝的。”
“你们还记不记得--那次宏华给我们每家三仟元赔偿费的事!”方水桥看到乡亲们的情绪调动起来了,想进一步激化加强这种情绪。
“怎么不记得,宏华盖车间时打桩,我们的房子被震裂了,结果我们约着去一闹,还不是乖乖给了我们补贴。”一个男将快人快语地说。
“中国的事情,就是好哭好叫的娃娃多吃糖。”一个年纪老些的男人说。
……
方水桥拍了拍巴掌,两支手向下压了压,要大家安静。看到大家都看着了自己,他接着说,“大家的意见都很好,众人拾柴火焰高。我们要求保持原来的做法,不参与改革。如果非要动我们,我们就提出三条要求:第一、还我们的土地,第二、还我们的八仟元,第三、要求非转农。你们说这样行不行?”
“行!——”
“就这样——”
“差不多——”
大家七嘴八舌地表示同意。
方水桥说,“既然大家都同意了,我们请大毛写一个要求,大家都要在上面签字。”
“签就签,又不会掉一根汗毛。”
“不会写字的画个押行不行?”一个妇女问。
“也行!”方水桥有点不耐烦地说,“另外,如果人家要我们派代表去谈判,我们派哪几个人去?”
“方水桥一个。”
“方大毛一个。”
“再来一个方桂珍。”
“再来一个刘大水。”
刘大水是一个黑胖子,站起来说,“不要选我,要那么多人去干什么?又不是去打架!”
“大家选了你,不想去也得去。”方水桥威严地看着刘大水。
“去就去,又不会剥我一层皮。”刘大水头扭向一边说。
“够了,四个人够了。”方水桥说。
方大毛从厢房里拿着一张纸出来,对方水桥说,“写好了。”
“你念给大家听一听,看有没有要修改的。”方水桥说。
方大毛清了清嗓子,开始念:
我们的要求
南方机床二厂(原宏华机械厂)的领导:
我们原来是方家营的农民,八年前宏华厂占了我们的土地,按政策农转非,我们成了该厂的职工。八年来我们为工厂的建设出了不少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工厂搞改革,改在我们头上,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半路出家的,而且文化水平低,现在年纪又大了,要学技术很难学出来。我们思前想后,觉得不适应工厂的改革和发展。经大家商量决定,特向厂领导提出几点要求。一、非转农,退回我们的农村户口;二、还政府给我们的安置费八仟元;三、退回我们的土地。
此致
敬礼!
方家营在南机二厂工作的全体职工
方大毛念完,把稿子交给方水桥。
“大家听了,有没有意见?”方水桥说。
大家没有吭声。
“没有就签字,我先带个头。”方水桥说完,从大毛手中拿过笔来,歪歪斜斜地写上方水桥三个字。
看到有七八个人在争着签字,方水桥说,“白纸黑字,谁也不能做孱头,稀屎狗。明早上就看表现了。”
签完字,已是深夜1点多钟。院子里只留下水桥和大毛。
“我们把事情惹大了!”大毛担忧地说。
“怕个球,头砍下来碗大个疤。”方水桥干脆地说。
2、
第二天早晨,齿轮车间的门口聚集着一大群职工,有的蹲着,有的站着;男的站在前面,女的缩在后面。他们都是家住方家营的职工,昨晚在方水桥家开了会后就采取统一的行动——罢工。
左文看到车间门口的一大群人,走上前去,挥着手说,“上班铃响过了,快进车间。”
“我们苦不够工时,不干了。”一个男职工懒垮垮地说。
“你们的工时只考核108小时,够少的了,怎么会苦不够!总厂职工要考核208小时的工时的。”左文那瘦小的容貌激动起来。
“但这个政策只有三个月,三个月一过,我们又要喝西北风了。”大毛阴阳怪气地说。
“三个月的适应期还不够?你们又不是学工,你们都是有七八年工龄的老工人了。”
“你们说我们文化低,素质差。我们就是文化低,素质差。我们蠢,我们笨,就是适应不了你们的改革。该行了吧?”大毛的话引起了一阵笑声。
一个青工在车间里大声喊,“左主任——袁厂长电话找你。”
“我现在去接电话,你们有什么想法就到办公室里谈。”左文说完就向车间里走去。
“我们就在这里晒太阳,多舒服!”大毛说。
“想不到我们大毛还有点歪口才呢!”水桥说。
“歪材只适合进灶窝洞。”一个妇女调侃地说。惹得女人们一阵“格格”地笑声。
“什么正材歪材的,只要是材都有用。”大毛听到女人们在议论自己,飘飘然地说。
这时劳动人事处的牛德强拿着一本记录本来检查劳动纪律,看到车间门口一群人没有上班。走上前质问一个矮个子的男职工:“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上班?登记下来!”
那矮个的男人胆怯地往后缩。
大毛迎上去,冲着牛德强说:“他叫盐是咸--我叫糖是甜。”他的话又引起一阵笑声。
“什么......你不要和我兴科场!”牛德强说。
“是你和我兴科场,还是我和你兴科场?”大毛挑衅地说。
“看门狗......”人群中有一个骂了一句。
“你骂谁?你给我站出来!”牛德强气愤地要去抓那个骂人的人。被大毛等人挡住了。
“看门狗,——老子就骂你这个看门狗。”那人指着牛德强,也要向外冲。
这时有人说,“袁厂长来了。”争执的双方凝固了。只见袁锋和安小华快步走过来。
“袁厂长——我叫他们去上班,他们还骂人。”牛德强要争个理。
“骂人是一个人,你怎么说‘他们’?我们都骂你了?”大毛纠缠着牛德强的小辨子不放。
“看他那副狐假虎威的样子,一来就想压工人,工人不是他的下饭菜。”方水桥这时站出来,向袁锋说。
“谁狐假虎威?”牛德强也不甘示弱。
“小牛,走走走……”安小华拉着牛德强走出了人群。
袁锋大声说“同志们:冷静一些好不好?改革中出现一时不能适应的新事物,在改革中会逐渐适应理解的。我不赞成大家不上班来闹,更不赞成集体不上班来闹,我主张用协商解决的办法,你们可以选几个代表大家意见的同志坐下来谈,也可以个别到办公室来谈。集体闹事、大鸣大放是****的遗风,我们是不赞成的。”
“我们选方水桥代表大家去谈判。”一个工人在人群中大声说。
“大家应该明白,这不是谈判,这是协商,工人阶级内部是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的。”袁锋说。
方水桥站到前面来,向人群中大声喊:“大毛--桂珍--刘大水--我们代表大家去谈……去协商。”
在办公室里,方水桥拿出了方家营职工联名签字的要求递给袁锋。
袁锋看完后,指着密密麻麻的签字问:“有多少人签名?”
“刚好一百单八将。”方水桥语气中洋溢着自豪的成份。
“你们的要求是无理的。”袁锋的语气比较强硬,“改革的方案是不可能改变的,工人没有工时还叫什么工人,而且三个月试用期的工时只是108小时,只是其他总厂工人工时的一半,你们还不满足。你们只能去适应改革,不可能要改革来适应你们。这是我们协商的大前提。至于你们提的三条要求,也是站不住脚的。第一、你们要求非转农,退回农村户口。现在城市在不断的扩大,郊区农村不断的缩小,只有农转非的,非转农不符合城市改造的政策。第二、你们要求把政府给的八仟元的安置费退给你们。我们查了档案资料,当时宏华搬来时,政府规定安置到单位的人就没有安置费,这八仟元是给那些老弱病残没有安置工作的。第三、你们要求退还你们的土地。土地是国家的,公民只有经营使用权,没有所有权。要还土地你们找国家去。
“照你这样说,我们一样也没有了?”方水桥满脸的不高兴。
“你们还想要什么?”袁锋说,“安工,请你将他们进厂时签的协议拿出来给他们看看。”
安小华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牛皮纸封面的大本本,翻出了签字的那一页。指着上面说“这是不是你签的字。”
方水桥看了后点点头,然后递给大毛和方桂珍瞧。
“签了字就有法律依据,你们一百零八人都签了字,享受职工的一切待遇,服从工厂的一切安排。”安小华说。
“方水桥同志,我看你也是条汉子,签了字就要算数。就要认这个理。”
袁锋的话说得方水桥脸微微地发红。“好,我们走!”方水桥站起来。大毛、刘大水和桂珍也站起来,准备走。
“你们回去做一做家在方家营职工的工作,要他们深刻地认识到集体闹事是不对的,每个人都要写一份检查交给车间领导。然后好好上班。”袁锋说。
“写******头!”方水桥愤愤然地走出办公室。方大毛、刘大水、方桂珍三人也走出办公室,快步地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