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挂牌的日子就象过节的日子一样，很快就过去了。日常的工作又趋于平静，然而这平静的后面隐藏着人们许许多多的浮燥和烦恼。
袁锋按照南机党委关于在宏华进行改革调整的思路，大刀阔斧进行了一系列改革。首先，他从群众意见大的办公楼开刀，将23个科室调整合并为10个科室，160名机关干部只留68人，其余的到生产一线竞争上岗；其次，进行生产结构调整，原来的6个车间，只留一个林机车间生产原来的产品，其余的调整为齿轮、木模、丝杆、小件、热处理５条生产线，为总厂（南机）配套服务；第三，采取“岗位靠竞争，收入靠贡献”的劳动用工制度，各工种的岗位公开张榜招贤，愿者上钩；改变从前的计时工资为计件工资，上不封顶、下不保底；多劳多得、按劳取酬、不劳动者不得酬。当时，这几项改革被新闻界称作“破三铁”：搬掉铁交椅，砸烂铁饭碗，打破铁工资。后来中央一位首长说，这种提法不妥，一个破字，把党和工人群众的感情破坏了。于是就改为三项制度改革。
谋事者必先谋势。为了使改革深入人心，做到家喻户晓，变“要你改革”为“我要改革”。袁锋不仅在大会小会上宣传讲解三项制度改革的目的意义，而且还在厂内电视上专门做了三十分钟的电视讲话。厂宣传部的广播早午晚三次播放改革的内容；各车间的黑板报上写满了改革条目；大门口、天车上挂着“积极稳妥地进行三项制度改革”、“不改革企业就没有出路”的大幅标语。
宏华机械厂象炸开了的油锅。在办公室里，干部们互相猜测谁去谁留；在车间里，工人们在商量着那一个岗位可选择，那一个岗位可挣大钱；在家庭中，夫妻在枕边忧虑的是自已会不会下岗，父子在电视机旁谈论的是改革后的利益所在。在中国，从前是你不关心政治，政治也会来关心你；现在是你怕改革，改革却会主动地来找你。是中国人，你就别无选择。人们都以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来迎接改革，这种心情有喜悦的成分，更多的是浮燥和担忧；就象暴风雨前的海鸥，盼望着暴风雨把世界冲洗得清清爽爽，又担心自己的安乐窝遭到破坏。改革是一种利益的重新分配，谁都要经历改革的考验。
宏华的厕所里出现两条用粉笔写得歪歪扭扭的标语：
打倒曹贼！
袁世凯滚回去！
很显然，矛头是指向曹正石和袁锋的。
２、
如果说，改革带来的矛盾象嗡嗡的蜜蜂的话，那么，袁锋的办公室就是蜂房。早晨，袁锋才打开办公室的门。一个叫青平的下岗职工就背着自己的奶奶进了办公室。
“袁厂长，我是奶奶带大的，现在我下了岗，工资打水漂了。我奶奶只有交给你们抚养了！”青平让老女人坐在袁锋桌对面的椅子上，灰头灰脑地说。
“你是那个车间的？”袁锋问。
“原来在机修车间，现在在齿轮车间。”青平答。
“为什么会下岗？”
“我原来是焊工，现在齿轮车间没有焊工的岗位。”
“车间领导没有叫你改工种？”
“叫我改车工，我没有文化，做不了车工。”
“你读了几年书？”
“小学没毕业。”
……
袁锋拨通了电话，要齿轮车间主任左文到自己的办公室来。
那老女人坐在椅子上，竟坐不住，慢慢地往下滑，青平扶着她吃力，干脆让她坐在了地上。老女人一坐在地上，就干嚎起来：“我这个老不死的呀！拖累我的小孙子呀－－干脆就让我死了，省得连累人……”老女人干嚎着，那双古典的小脚磨擦搓动起来，竟将解放前就开始包裹的裹脚布搓散了，一股****的类似包久了的粽子解开后熏人的味道弥漫了整个房间。宋晶晶见状，捂着鼻子走出去。
“你看这成什么样子！”袁锋压抑着怒火，严峻地看着青平。
“我奶奶已80多岁了，老小老小，老了就变小了。”青平有些不好意思，弯下腰去帮助奶奶收拾那棕黑色的裹脚布。
“唉哟！老奶奶也来了。”工会主席傅明珠一进门，就是她的声音。左文接到袁锋的电话后，就去约她一齐来。
“小青平，怎么把老人家也请来了？”傅明珠关切地望着清平说。
“我的心肝……孙子呀……？”老女人坐在地上，看到傅明珠进来，又干嚎起来。
袁锋抽着烟，抬头看着天花板；安小华一直没有做声，皱着眉看这一幕喜剧。
傅明珠看在眼里，知道他俩需要解围。她弯下腰亲热地对老女人说，“老人家，坐在地上会作凉的，我扶你家起来！”青平见状，连忙帮傅明珠拉着奶奶的胳膊，使老人站了起来。
“青平，有事到工会去解决，老人家在这里坐不住。工会就是你的家呀！”傅明珠说。
“袁厂长－－我的问题就求你了！”清平扶着奶奶，恳切地看着袁锋说。
“你们主任不是来了吗？我们会解决的。”袁锋抑制着情绪，不使自己生气。老奶奶在青平和傅明珠的扶助下，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办公室。
“老左，你是怎么搞的，告状告到这里来了。”老人一走，袁锋劈头问左文，真想把火发在他头上。
“我的袁厂长，你这里告急，我那里简直是着了火。不是你来吵，就是他来闹，我的头简直要拿棕包着了。”左文原在总厂就在袁锋手下任工段长，现在调到二厂齿轮车间当主任。他知道袁锋的脾气，对袁锋说话也比较随便。
“我要你为工人调整岗位，不是要你不给他们出路。你们车间没有焊工的岗，可以让他到冷作车间竞争上岗吗！”袁锋说。
“有你这一句话，我就有谱了。”左文说。
“以后你要独挡一面了，不要再给我添麻烦。”袁锋的语气变缓了。
“遵命！”左文双脚一并，油腔滑调地说。听到电话铃响了，他赶快说“我失陪了。”就走出去了。
“袁锋，你的电话。”安小华把话筒递过来。
袁锋接过话筒：“噢，李处长呀！有什么事？－－借调人？－－谁－－小李－－李济元－－工资你们付－－可以考虑－－明天我打电话给你。”
“省委办公厅老同学的电话，要求借调行政科的李济元去搞绿化。”袁锋对安小华说。
“这位李济元是下岗人员。”安小华翻开了花名册。
“不下岗人家怎么会来借！”
“借不借？”
“工资他们出，医疗费他们付，当然可以借。”
“那以后的退休怎么办？”
“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吧，各路神仙我们都不敢得罪，何况人家是省委办公厅的。”袁锋老于世故地说。
“我就看不惯这些不正之风，而且是从上面刮下来的。”安小华愤愤不平地说。
此时，一位瘦瘦的中年妇女哭哭哭泣泣地进来，一边用手背抹眼泪一边说：“袁厂长，你可要为我做主。桂生下岗后第三天就不见了，我和女儿亲戚朋友家到处去找，都不见他的影子。已经三天了，怎么得了哟！”
“同事中间问了吗？”安小华问。
“楼上楼下，院里院外都问遍了，没有一个人说得出他的音讯。我担心他想不开，会不会去……”中年妇女不愿说“寻短见”那三个字。
“我看不会吧，－－他当了这么多年的技术科长，又是党员。这点风浪应该是经得起的。”安小华负责技术口的工作，对冯桂生的情况有所了解。
“段大姐，不要哭了。”袁锋温和地说，“你着急，我们也在着急。我看像这样行不行－－明天，我们发动技术科和改革办的同志想办法去找；另外，我们以组织的名誉在电视台和晚报上登一则寻人启事，要他在一个星期内来厂里报到。”
“我看这个主意好，如果这几天他回家了，你赶快通知我们。”安小华说。
“也只有这样了......”中年妇女用手绢揩干了眼泪说，“我有一种预感，他可能不要这个家了。”
“段大姐，你要想开一点，一日夫妻百年恩，桂生还是重感情的。”安小华说。
“现在我只有依靠组织了。”中年妇女说着，忧心忡忡地走出了办公室。
“叮叮叮……”电话铃又响了。
３、
齿轮车间工时改革方案上班前就贴在了墙上。
职工们围着看一阵，议论几句就去上班了。大家早就知道改革方案的内容，前几天车间主任左文在车间大会上已经详细地讲解过－－人人都有工时，试用期108小时的工时保月工资；三个月后按国家规定的208小时的工时进行月考核，完成保工资，超额按比例发月奖。
车工方水桥看了方案后，心里暗暗地骂，“******，改革改到老子头上来了。我们成了你们砧板上的肉，老子就这样的好收拾！”他走到自己开的那台车床前，把照明灯一开，就去找一起进厂的大毛。
方水桥原是当地的农民，宏华搬迁到南城后，农转非进了宏华。前几年办了留职停薪，回家开了间私人旅馆。宏华并入南机后，车间里通知他回厂上班，他想搞个一家两制，抱着回来混劳保的心态回到了车间。
此时，他走到大毛的车床旁，递给大毛一支烟，抬起右脚踏在工具箱上。说，“看了布告？”
“看了。”大毛点上烟，冷冷地说。
“心里滑不滑爽？”
“不滑爽又怎么样？”
“不干！该可以了吧。”
“你不干，别人干，你就背了理。”
“你不干，我不干，大家都不干，他们就没有办法。那就该我们扳条件了！”
左文走过来，指着方水桥踏在工具箱上的那支脚说，“文明一点，脚怎么能踩在工具箱上？”
方水桥的脚放了下来，看到左文走远后，对大毛说：“看他那副得意样，心里就烦。大毛你去把小桂珍叫过来，我有话对她说。”
大毛身体瘦弱，性格内向，从小就得到身强力壮，敢做敢为的方水桥的庇护，对方水桥言听计从，看水桥的马首行事；但大毛脑筋灵光，鬼点子多，水桥称他为军师，有事就找他商量。
不一会儿，大毛和桂珍过来了。方桂珍是方水桥的堂妹，二十一二岁，长得白白胖胖，像妈妈的宝贝。
“水桥哥，什么事？”方桂珍问。
方水桥又点上一支烟，吐着烟圈说，“小桂珍，你下班前通知我们村上班的女同胞，晚上到我家来商量事情。”水桥用食指指着地下，强调这个厂的。
“商量什么事？”桂珍问。
“每个人工作的大事。”水桥把头偏向大毛说，“你看这样行不行？”
“请大家来，听听各种意见也好。过桥看唱本，走着瞧吧！”大毛说。
“趁还没有下班，我现在就通知。”桂珍转身就要走。
“记住－－晚上八点，我家院坝。”
“记得了－－”桂珍的声音甜甜的，余音荡得很远。
方水桥和大毛分头去通知本厂的男乡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