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换星移几度秋,两人再次相逢,竟已是六年以后。如今不知会有几人忆起,被礼亲王找回前,遗珠民间的珍儿亦生在那片钟灵毓秀的江南乐土苏州。
江湖之远,庙堂之高,当宫廷中进行着硝烟弥漫的夺储之争时,珍儿还只是个纯洁的豆蔻少女,聂潇却是龙晟的知己重将。
既是战争,便有输赢。当龙胤终究技高一筹,龙晟“死于非命”时,聂潇却隐下一切仇恨,出走苏州,为自己选好了靠山力量,潜伏着等待复仇的良机。
相逢或许是上天注定的,然而之后的一切,全是事在人为。
“潇哥哥……我等了那么久,为什么你不曾说出口过?你知不知道,民间的天空如此自在,我是不想与父王回京的,那时……如果你说过,如果你只给我一句话,我就不会赌气离开你,就不会入宫,就不会又遇到了另一个他……一切,或许都会不一样的,对么?”珍儿苦笑,桃涡含冷霜,被白纱遮的隐约模糊。聂潇默默凝视着她,手上的血仍是温热的,沾染了她的素衣。
他仰天长叹一声,不曾说过的话,真是太多。
可是说过的话呢?
“我的话……只会给你带来灾祸啊。”
影逐烈阳身去京,琴断残今空余半,春别三日独不寻。
他以为自己说的明白了。
他以为她会幸福。
然而她竟是时时处在不自知的水深火热中,死过一次,疯过一次,人不成人形。亲情是假,爱情又逝,空空一场,她仍是独自一人,落寞前路。
那座阴暗的皇宫,先夺走了他的挚交,又夺走了他的挚爱。当仇恨在心中扎根,当愤怒遮蔽了双眼,他甘愿被人利用,甘愿以这最极端的方式宣泄一切,终结一切。
珍儿身后,龙晟在暗处觇视着一切。手掌紧握“众生”的剑柄,他一任聂潇的面孔在自己眼中逐渐模糊,发誓不去理会“众生”舔血时,他心中如砍掉自己右手一般的剧痛。
玉珠鸾宿,三句之字谜,绝巅剑,属于他好兄弟的记忆。
如今心中仍有不忍,然而,再踯躅片刻,会不会就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戏剧至此,已是**。
置于暴风风眼中的圣泽宫,在一层高过一层的欲摧狂风中岌岌可危。
御林军仍被堵在宫外,正绞尽了脑汁攻门;圣泽宫周围守卫不足一百人,誓死保卫着最后的防线。
龙篪与副将商议许久,仍不可下定决心分出兵力至宫门处,自内解围。
如今是叛党在内,我军在外。圣泽宫中一个战略不慎,主将的命便不保。
然达琳走后,林若熙留在偏殿,踱着凌乱的步子。她的脸色愈加苍白,小腹微微痛着,她却不加理会。
龙篪的话,她听的清清楚楚,心中亦分析的清清楚楚。
望望窗外,殿外的硝烟,更衬殿内万籁片刻稍寂。她仿佛回到了长**蕙心殿。初入深宫的那个夜晚,同一轮月,同一斛星,她许下过怎样的心愿呢?
如今,内殿中守在他身边的,仍是那个人。
如何能赢你一次,路凝云?
欣然的笑浮起若熙唇畔,想我生在天朝宿将世家,虽身为女儿,只要能得来一匹马,一把剑,何愁不能平生纵情搏命一次?
这就是我,这就是林若熙,只要能赢,命也可拼掉。
内殿中,尚瑾心神不定,却仍逼着自己凝神,悉心调制解药。如今,天下苍生的命运不啻压在她一人的手上。
和田玉盏的杯沿,随她一双纤手翻飞,变幻出不同色的光晕绚采。她不是没见识过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人,因此今夜的黑云压城,并不会使她惊慌。然而,她秀眉间渐蹙起一丝不详,在她久未惊过的心上,忽覆上了彻骨的寒冰。
她抬眼望向内殿。
凝云仍守在龙胤床前。他面上的血色几乎已尽失。
尚瑾心中默算,知他至多还能捱上半个时辰,忙回过了神,百般调试着手中的解药,眼下的状况,任她如何谨慎小心也不为过。
半晌,她舒了黛眉,呼出屏了许久的一口气。
龙篪已交代过圣泽宫的人,因此解药立刻送入了内殿。
尚瑾沉然坐下,纤背挺的溜直。细指拂颔,她眯眼瞧着窗纸上的烽火映影,试图清空思绪。公子给她的命令是“救他”。那碗解药,显然只是救他的第一步。叛军不久便会杀入,到那时,凭她长孙尚瑾的灵术武功,策反个把人,手刃个把人,均是轻而易举的事。
镇静若她,如今解药已成,那不祥却波浪高涨地叫嚣着要淹没这一切。
究竟是什么?
闭目片刻,心目乃开,思之所及,天地间万物,身外亦为念中。
俄而,尚瑾忽地惊惧了。
两股灵力,一如脱兔,一如翔雁,冲入了她的力场。一股离得尚远,却势力强大,有翻山倒海之力;另一股虽弱着些,却是直捣圣泽宫而来。
内殿。
凝云咬着一双如今已为冷色的唇,白皙十指紧紧握着龙胤的手,玉颜上的血色早已与龙胤一起消失殆尽。
解药一滴滴进入他口中,她随之颤抖的越发厉害,几如落叶般,任无形的风卷着,不能自止。纤手慢慢滑落自他腕处,他的脉搏便握在了她温软掌心中,希微却轻远,如同握着他的爱,他的生命。
一直以来,他的爱如风中之烛,忽明忽暗,时常需她倾尽全力,圆睁流过无数泪的眸,才能看的些许分明。然而她知道,他的爱一直在那里,一片黑暗之中,虽然略闭双眼便会丝毫瞧不见,但是,是在那里的。
她数次闭上眼,也便数次陷入无垠的苦寂。
那么生命呢?
他说过,纵有艰难险阻,我们执手一同迎接,只要你不再将我推离你的身边。
晶莹泪珠自水眸而坠,涤了万千的痛悔,淀了从此幽闭她一世的自责。
龙胤,我岂止闭上了眼睛,将你推离了我身边呢?玉盏竟藏毒,是我,竟是我,亲自吹熄了你本已微弱的生命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