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月宫。
珍儿素衣荆钗,洁白无暇的如月宫中嫦娥的玉兔,正是当初龙胤画中的那个水仙精灵,凝云初见的珍儿。如今沉默了,她白皙的面容、精致的五官就越发像那玉雕瓷砌的娃娃,一丝不苟的清新绝美。凝云第一千次的努力将欧阳流莺从脑中抹去,在心中称她珍儿。
“我终于等到你了。”珍儿缓缓开口。
“你没事就好。”凝云不知该说什么。
“你的玉牌,大恩不言谢。”
“我本不是为你,后宫经不起再一次血腥,皇上也经不起再一次如此的失去。”
珍儿星眸一舒,纯然成靥。“有了你,他失去我也不打紧的。”
凝云惊讶地抬头看她,她的笑容真诚,却带着隐藏不住的落寞与无奈,而在更深的深处,是足以吞没她生命的痛苦。
“我真真正正回来的那一天,就看清了。若不是不甘,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然而到了这一步,我再无脸面霸占着他。他已将心交给你了;他的身,我又何必强求?”
沉默再一次蔓延开来。许久,凝云坚定地开口道:“我早已明白自己有多爱他,所以会不惜一切守护他。”
珍儿点头。“我明白。”
颐安夫人在珍儿身上看到的东西,凝云知道自己永远都无法看到;然而有那么一恍之间,透过朋月宫百叶帘隔成的斑斓日光,她认为自己看到了些稍纵即逝的东西。如同亿万年的深爱,百万年的等待凝成了珍儿眼中永恒不变的水晶,深邃闪亮的让她自惭形秽。
这光芒如此深远神秘,她几乎迷失在其中。
“你到底是谁?”她听到自己喃喃地说出了这句话,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珍儿愣了一下,随即便舒缓了。“路凝云,你是真的有神力么?”她笑道。
瞧着珍儿复杂的神情,凝云忽然明白了。
真相从来没有一种简单的姿态。
然而,老天仍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不论是自以为聪明的潸皇后,还是果真聪明的史佳妃,竟都未看清隐藏在珍儿身上的真相。
“你到底是谁?”她的语气坚定了许多。
“你不会相信的。就如同现在,真相已经在你脑中了,然而你不相信。”珍儿惨然笑道,“即使我说了出来,你仍然不会相信。”
她牵起了凝云的手,引着她看遍了朋月宫每一片羽纱,每一件玉器,每一挂珠帘;每一寸空气中都溶有珍儿与龙胤曾经的浓情蜜意。
“这座朋月宫,千年之后还会在。千年之前的怀欣皇后长眠于此,千年之后的灵魂仍为了追爱,因了机缘和命运回到了这里,然而命运的手将姻缘的线打成了死结。穿越千年,仍是徒劳,如今我看清了,亦能放手了。”
凝云惊的说不出话来。“珍儿……”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人在时间的洪流中,永远也窥不得故事的全貌,如今的真相仍不完全,然而我不在乎了。凝云,有一天你会全明白的。”
次日,送别珍儿时,龙胤并未露面。然而凝云知道,他就在那里,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朱红的城门慢慢开启,一点一点吞噬了珍儿纤柔的背影。
从此之后,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再不会见到她。
凝云硬要亲自去送,她不知自己是否多事的令人讨厌,亦不知自己的心意是否会被误解为刻意的示威。
一场宫变,后宫一下子少了四条如花似玉的灵魂。
凝云时常回想起佳妃死前说的那句话——如果我说会寂寞,你大概要怪我矫情了。
史纤玉的桃腮明目,倩然娇笑仍回荡在天边,终于到了云端俯视众生的她,是会悔还是会恨呢?凝云已将怿纯公主接来了毓琛宫,小小的粉嫩人儿,已开始牙牙学语。
可如今,是真的寂寞了呢。
春风不度,悲秋不语。去年的秋天,在苏州,心中那样伤着,却不知有他时时在身边体贴关怀是何等的幸事;今年的秋天,在深宫,物是人非,她却要开始筹划为他选秀的事了。
与爱无关,不过各人的命罢了。
潸皇后死后,龙胤并未再立新后。然而人人都知道,新后是一定会立的,人选也异常明显。每月十五的后妃于中宫请安,已改在了毓琛宫。凝云安排打点着后宫的大小事宜,又要照顾世玙和怿纯,有些力不从心,很需要个帮手——然达琳毕竟是公主,不是后宫夫人,不便牵涉过多;婉依对凝云倒忠心,但从不愿多插手六宫治理。
若熙如今敌我不明,凡事都要小心。
幸好还有溥畅,能在她身边帮着些。
于是凝云开始有意识地提拔培养溥畅,来助自己一臂之力。她琢磨着,待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便将怿纯公主送去延僖宫,并借机升溥畅的位次。
然而不论传言如何厉害,对于册封新后,龙胤就是决口不提。凝云做着皇后的活计,仍是贤妃的名分。
她倒不十分介意,尤其看到龙胤又恢复了往日的干劲儿,再次成了那个英明的少年天子,她更是无所求了,只愿为他打理好后宫,让他无后顾之忧。
可有时,她忙的太累了,还是会在心底埋怨龙胤,就如同完全忘了她一般,不来毓琛宫,甚至根本不问后宫。
珍儿不在了,你真的如此不能释怀吗?
秋末的那个夜晚,她就是揣着这样的埋怨入眠的。
夜半时分惊醒,那熟悉的好闻的气味回到了她的身边。龙胤熟睡着,均匀的呼吸声温柔地飘在她的耳畔,温热而舒适。她暗暗惊喜,又有些后悔——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晚睡些倒好了。她叹了口气,合上了眼睛。
第二日早晨醒来,他早已走了。
连着几夜如此,于是她又气结,干脆小性儿似的猜测,疑神疑鬼折磨自己。他该不会以这种方式来坚守对珍儿的忠诚罢,真是荒唐……
近在身边却又咫尺天涯的感觉快要将她逼疯了。每一夜,听着他的呼吸,她都感觉得到自己有多么需要他。如同劫后余生一般,她如此真切地思念他,如此渴望找回从前的感觉。
怪是怪了,原先有珍儿在中间是疏远;如今没有了珍儿,照样是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