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凝云惨然一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佳妃讲话,“深宫中几年,如果说我与谁说过真心话,拿谁当过闺中密友,大约只有颐安夫人和你了。由此看来,后宫的女人,真的是没有成为知己的命。真心话也要说给敌人听,她……”
凝云只以秀颔一点颐安夫人,眉低低地垂着,似乎不忍去看她“……是暗处的敌人;而你,是明处的敌人。从始至终,你们二人看我最真最切。”
佳妃笑笑,寒颜道:“这样说来,孽缘一桩,也不枉相识了。”
“你在与我告别么?”
“这是我最后的赌。你已然输了。从此,六宫中再也不会有路凝云这个人。如果我说,会寂寞,你大概要怪我矫情了。”
“你不是会寂寞的人。一路从掖庭最卑微的宫女搏杀到今天的位置,以你的野心和手段,到哪里都不会寂寞的。”凝云问道,“不寂寞便也不轻松。纤玉,如果有来生,你会不会选择我的生活?”
佳妃垂首蹙眉,似乎认真地思考了很长时间,凝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真诚,几缕无奈。“你错了,路凝云。不论今生还是来生,我都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老天给我什么我都要接着。能做的,只有在洪流急湍中努力站稳脚跟,不被冲走,与泥沙混在一起。即使过了‘你的生活’,亦是如此。
凝云扶着回廊雕花的栏杆,缓缓站起身来,纤指抚平长裙上的褶皱。“所以说,纤玉你是不会寂寞的人。斗了又斗,拼了又拼,害了那许多人的性命,对你来说有如皮影戏一般,做戏时惊心动魄;而当夜晚来临,你合上眼的时候,一切落了幕,你才会感到真正的恐惧,恐惧空虚,恐惧平淡。”
“来生,如果可以选,或许我们会成为真正的闺密。”佳妃衷心地说道,“可是今生,我不得不为自己而活。”
“好啊……”凝云犹豫了一下,仍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这……就算是告别了。”
“机关算尽,仍是我赢。”佳妃被她如此温润如玉的手握着,瞬时的婉柔抚过她的心,然而即刻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舒适的胜利感。
凝云叹了口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轻轻放开佳妃的手,“你料到了我来瑞安宫,却没料到我并不曾想让珍儿来瑞安宫,也不曾料到珍儿信了我一次。”
“什么?”
“眼下珍儿正在景澜宫,皇上也在。我前脚从毓琛宫出来,琳琳后脚就去请了皇上。我的作用不过是将珍儿说去景澜宫,并将你引到瑞安宫来,留皇后一人在景澜宫中。颐安夫人为珍儿可以牺牲一切,会誓死保守秘密,我又怎会指望让珍儿从这里听到真相?真正的真相大白,眼下正在景澜宫进行。纤玉,你最应该在的地方,是景澜宫。没有你在,那愚笨懦弱的皇后根本架不住皇上的几句讯问。珍儿,也该已经听到真相了。”
五雷轰顶一般,佳妃的脸色渐渐苍白。她的头脑,似乎还在找着漏洞。原来千算万算,仍是功亏一篑,功败垂成。她惨然一笑,原来自己终究算不过路凝云。她蹒跚地走了几步,跌在安妃身边,拔出了还插在她胸前的匕首,猛地向凝云刺来。
凝云来不及躲闪,就在匕首要触到她皮肤的一瞬间,一道寒光划过,当啷一声,她睁开了眼睛。纳兰婉依站在她面前,手持一把利剑,瀛部的弯月形状。显然,方才她拨落了佳贵嫔手中的匕首。
景澜宫。
一切都已真相大白,尘埃落定。
四年后的诬告,始作俑者是四年前的谋害。自从珍儿回来的那一天,皇后珠儿似就在数着自己的亡日,总觉面前一团阴影盘桓不去。现在想想,死前仍能赌这一把,亦愿赌服输了。
面对龙胤,珠儿忽然恐惧起来,二十余年没有的恐惧。
这恐惧与死亡无关。知道自己死期不远,她反而释然了。一直忙着与嫔妃争风吃醋,与龙胤吵吵闹闹,有些话她想说,却没有说过,她怕这些话永远没机会说了。
“表哥,你记不记得我们小的时候,你不是皇帝,我也不是皇后。年年正月十五,我都缠着你和龙晟带我出去看花灯。满街的灯金碧辉煌,亮的如日月一般,我自小就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就央着你去买这个那个。不论买多少,你都不忍逆我的意。”珠儿平日盛气凌人的丹凤眼此时柔成了一潭清澈的秋水,映出了往昔的幸福。
“哪里是‘央’,分明是‘命令’!”龙胤也陷入了回忆中,“朕是兄长,做兄长的,哪能不疼妹妹呢?”
“我是个小孩儿心性,有时见你手里拿的,喜欢起来,硬是要过来,不给不成。你仍是笑着哄我,实在不忍了,就是跑遍天下也要买个一模一样的回来给我。”
“其实你哪里真的想要?不过是我拿着的,你就觉好罢了。”
珠儿灼若星辰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你终究不懂我。不论什么样的好东西,我也不稀罕,我只想让你哄着我,宠着我。”她悲伤地望向他,“这一点,无论那时,还是现在,都未曾变过。”
“你是皇子,我是郡主时,我可以那般肆无忌惮地刁蛮、奢侈、撒娇,你都会温柔地迁就着。然而你是皇帝,我是皇后时,你就变了。我发脾气时你再也不会容忍,我使性子时你再也不会迁就。你再不是那个疼着妹妹的表哥了。”
“珠儿……”龙胤叹了口气,“朕也不想。但如今的我们,着实需要舍弃一些东西。朕如此,你也如此。从前,你不高兴时不过撕把扇子,扯张字画。如今,你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你手中撕扯的,是朕的后宫,是六宫中的性命啊。你叫朕如何还能迁就你?”
珠儿惨然一笑,凤眸隐恨。“那次我向你要朋月宫,并非真的想要。不过希望你说几句温言软语罢了,你知道吗?“
龙胤不语。
珠儿道:“我不怪你,怪只怪命运让我坐在了这个位子上。我既没有半分贤德,也无一点淑惠。我有的,不过是这副‘秉绝代姿容”的容貌,也徒被你厌弃罢了。”珠儿的泪扑簌簌落下,“我知道我比不上路凝云,比不上纤玉,甚至比不上那个兰才人,至少有几分温柔。我知道从没有人看得起我。连皇祖母眼中,都是对我的失望和恼火。皇后这顶帽子,本就不该由我来担着。”
他大概从没想过,她的刁蛮,她的任性,她的恶毒都是为了掩饰心中无限的自卑和失落。
龙胤心中默叹,若二人早能这样交心,他也不会到了今日这个地步才明白了珠儿的苦。
“如果我仍是礼亲王府的郡主多好,你仍是我可以撒娇的表哥,我们都还像小时一般。”
“晚了。”
珠儿默默走到窗前,清晨初曦下的她面若银盘,唇若含丹,如画般国色天香、脂香粉腻的眉目间凝着的是万分的迷茫和彷徨。说也奇怪,那弯如血残月落下后她似乎换了个人一般,折射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雍容大气,高华不俗。
“表哥可不可以答应珠儿一件事?”
龙胤点头。
“请表哥耐心听珠儿讲。珠儿要讲的,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