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栋烧毁的民居旁,向晚和莉莉趴在雪水中。瑟吉欧引燃了整条街道,火势很快蔓延到临近的街区,大地被炙烤得微微发烫。四周的嘈杂终于渐渐安静,如同烈火烧尽的残渣,空气中飘着肉香和皮毛烧焦的味道。
瑟吉欧,瑟吉欧,向晚呆呆想着这个名字。他不是侍奉万神的牧师,而是追随恶魔的仆从。
“我有一个点子。”瑟吉欧这么说的时候已经拖着向晚和莉莉飞快的跑起来,他手中聚集起一个个火球,疯狂的把它们倾泻向街道两旁的废墟、远处的雪松林地、近处灌木和干草,他的长袍在寒风中撕扯成一面旗帜。
瑟吉欧引燃了整条街道,在奔跑中稀薄的空气被火焰蒸发殆尽,向晚和莉莉大口大口的呼吸着高原稀薄的空气渐渐体力不支。积雪和寒风拥抱的街道在火焰中融为升腾的水汽,犹如荒海不散的迷雾,那些覆盖着一层层雪花的建筑并没有那么易燃,但总有被引燃的。
瑟吉欧把她们按进一簇低矮的浆果丛,挥舞着双臂连续吟唱了好几段咒语,等瑟吉欧停下来的时候,他身旁站着另一个向晚和另一个莉莉。
“这是你们的镜像,”瑟吉欧说,“我带着它引开后边那些跟屁虫,背包里有几个魔法卷轴。我只能做这么多了。”
“你疯了!?”
“嘘!”向晚看到另一个自己贴到面前,发出的却是瑟吉欧的声音:“安静。他们就在附近。时间不多,你们见机行事。快跑吧!离开这里!”说完,瑟吉欧朝着黑暗跑去,向晚和莉莉的镜像追随着瑟吉欧远去了,他们的方向是正在燃烧的雪松林。
莉莉立刻行动起来,她打开瑟吉欧的背囊拿出魔法卷轴,就像撕开烤肉那样用牙齿咬住卷轴另一端猛地发力,“吱啦”一声星星点点的银辉围绕着两人,撒动的光芒让向晚想起了魔法马戏团的烟花,很快她们的视界变得扭曲,看上去一切都像是沁在浓稠的绿色粘液里,跳动的火光仿佛一个绿色的巨人。
街道上熙熙攘攘出现了奔跑的人群,他们大喊着,拿着不同的工具和容器装满雪花向燃烧的房屋倾倒。两个身穿铠甲的晨星守卫正指挥民众灭火,一个醉鬼摇摇晃晃脱掉燃烧的羊毛外衣坐在雪地中破口大骂,小男孩站在自家的房檐下看着人群嚎啕大哭,而他身边的小女孩用一双发亮的眼睛盯着翻腾的火焰,好像这是专门为她生日彩排的舞台剧。
瑟吉欧的魔法卷轴生效了。向晚觉得小臂发痒,深入骨髓的痒,她想去抓,却发现一只手臂穿过了另一只手臂,两只手被穿过的地方奇痒难忍。她看向自己的手,它们似乎在绿色的流动溶液中浸泡着,整个世界都在绿色的流动溶液中浸泡着,她想揉眼睛,双手却穿过了脸颊,痒的头皮发麻。她看向莉莉,莉莉不停的冲她摆手,示意她不要接触自己的身体。
这真是奇怪,不要接触自己的身体。她试着交叉双手,却重叠在一起,手掌交合的部分像有水流在体内流过。
莉莉依然虚弱,走起来踉踉跄跄,在魔法的影响下向晚无可奈何,莉莉示意向晚跟上她,向晚回过头看燃烧的街道,火势渐渐蔓来,更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人声,那是更多赶来救火的晨星居民,不时有人跑过向晚身边,却无视她的存在,他们径直穿透她身体的某一部分,也可能迎面穿过向晚整个身体,那透彻心扉不能抓挠的奇痒让她不得不学会主动避让。
人们看不见她,她已经变成透明的了。
她们就像幽灵那样游荡,往来救火的人群对她们视若无睹,燃烧吹起的热浪不时把她们吹得后退一段距离,她们此刻拥有了多数女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柔若无骨的身段和天使羽毛一般的体重。
晨星绝大多数的房屋都是松木材质,易燃的松脂混合着化开的积雪在地面流淌,带着火焰流向四面八方。废城区的火势已经无暇顾及,反正也是没有人住的地方,城外的雪松林大火连成一片。
她们躲在废墟中等待魔法卷轴失效,莉莉很快又拆封一个,浓稠的绿色还没淡出视野就再度填满整个视界。
“我们怎么办,继续向北?”向晚一点也不担心瑟吉欧,倒是她们被他扔在一场浩劫中。如果再见到他,一定要拆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是什么做的。
莉莉点头,用力站起来。这时一队士兵沿着她们藏身废墟外的街道向不远处的起火街区跑去。他们裹着同一种颜色的斗篷,戴着一样的头盔,即使在奔跑中也保持着整齐的推进阵形——他们冲进一栋燃烧的房屋撞开松木墙壁,挥剑砍翻了两个正在指挥灭火的晨星守卫。
那边是火势最开始蔓延的地方,也是瑟吉欧消失在林海中的方向。
这些不是舟敬的人。向晚的直觉这样告诉她:这是跟在她们身后的另一队人。这么着急就暴露了自己,完全不是那个恶趣味的风格,他应该更有耐心,躲在某个地方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
莉莉用眼神示意向晚跟上去,向晚像一个失语的病人般摇头:她非常不想和这些不明所以的东西有任何瓜葛,她现在甚至有些后悔了。如果不是一时心软救下莉莉,如果没有遇到舟敬,如果没有这一切,现在她应该坐在某个旅店的火炉旁,享受着便宜的蓝宝石和热巧克力,不久的冬至到来进入晨曦学院……然后呢?
向晚问自己,然后呢。莉莉可以回到她的朋友身边,但是自己呢?
我累了。向晚想。又只有我一个人了。沙漠也好,山峦也好,雪地松林还有暖暖的铺着牦牛皮的床。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她想回家去,回到那个被她烧毁的小屋。莉莉拖着虚弱的身体向士兵消失的街道走去,向晚则沿着另一条路没入火光照不到的黑暗。
她感到孤独。
孤独很快被打斗的噪音打破,不远处传来刀剑撞击的声音,一个个本该炫目的魔法在向晚绿色的目光中染成单调的绿。一个墨绿色斗篷,墨绿色头发的身影被一把长剑钉在废屋的外墙上,这栋废屋是少有的石料搭建而成,长剑没入砖缝里,似乎剑的主人没来得及拔出它,因为另一具尸体倒在剑柄前保持着刺击的动作,绿色的雪地上,血像一条黑色的小蛇蜿蜒爬过。不远处还有十几个人挥舞着兵器和魔杖,比起身后那条燃烧的街道,这边看起来也太小打小闹了。他们身上的东西五花八门,几乎就是一个大陆博物馆:帝都特有的骑兵弯刀、来自芙绒的雪地长靴、探险佣兵打扮的小队、甚至还有父亲长眠的那座小镇特产的麻布斗篷……
向晚没有理会他们,瑟吉欧的魔法仍在,她径直穿过打斗的人群,直到听不见那些杂乱的声音。她没有地方可以去,也没有事情可以做。
她在一片没有脚印的积雪中躺下,没有实体的身体感受不到寒冷,她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究竟是为什么发生,向晚觉得很累,她闭上眼睛。她想象着破晓山峦,想象着晨星的火焰,她仿佛在空中注视着脚下的晨星,她能看到刀剑刺入胸膛飞溅的血花,她能感知到雪松在火海里叹息的声音,她能嗅到灰烬飘舞的味道,她的直觉从未有过的敏锐起来,思绪也从未有过的清晰。
除了积雪寒风和雪松,什么也没有,这个地方实在是太简单,太单调了。
远处传来一声闷响,把向晚拉回现实,可能是树木或房屋倒塌的声音。
虽然一切都隐没黑暗,仍能分辨出远方的雪山和近处的林地,还有身旁的废墟,从墨红色的夜空中升腾起剧烈的水汽……与身下洁白的积雪相比,一切都象征着混乱与复杂,向晚试图从感觉中剔除它们。
向晚觉得冷,但眼中依然是绿色,在这种魔法的覆盖下,她失去了实体,失去了对外界事物的感知,但是她觉得冷。寒冷使她的思考锐利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忽略了什么,但是一定忘记了什么,她确实感觉到有什么被忘记了,而且她几乎就要抓住了。
她想起了第一次走进寒风旅店,想起了雪松林地里那具烧焦的尸体。不,不是这些。
瑟吉欧,瑟吉欧。向晚又一次默念这个名字。那玉石俱焚的“点子”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思考,但是瑟吉欧只用了一瞬间执行。破晓山峦的高大山脊宛若城墙,划出了晨星这个与世隔绝的冰雪小城,它就像一片长满密林的盆地……比盆地更糟,易燃的松脂和废弃的老旧房屋……
现在她很困,她只希望魔法效力消失得慢一些,毕竟雪地不是天鹅绒的被毯。
火势失控那一刻,舟敬立即撤出了所有渡鸦,他们沿着最后追踪到向晚的地方一路向北,此时已经脱离城区,快要进入环绕晨星的雪松林地了。也许是幸运也许只是碰巧,此刻他们处在上风向,火势朝这个方向蔓延的速度慢许多。作为一座永久性的堡垒城市,晨星布局构架非常严谨,这样的小火灾根本奈何不了它,只是它的创建者根本没有预料到,有一天这座有着草原明珠美称要塞却被人为的放弃了。
在帝都还不叫永夜之前,晨星一直是帝都的直辖地区,随着帝都势力的衰落,这座城市越来越尴尬,它带来的收益远远不如维护它运作的十分之一,源源不断的给养消耗在漫无边际的黄沙和风雪中,而它的存在只是为了防范大陆北方的强番芙绒南下。
大陆的极北之地,一片寒冷的荒原,北方的蛮族世代定居于此。他们过着部族的生活,艰苦的环境造就了他们无与伦比的强悍,掳掠帝国的边境地区乃是家常便饭,帝国的巍巍铁骑踏上冰原的土地也只能沦为虾米。圣王的统治终究止步荒原,而为了永远消除这个骁勇的民族,圣王派出他最骁勇的将军越过破晓山峦,在冰原之上建立了第二个要塞都市——北境服戎。以此作为平定北方蛮族的跳板。
无奈战事一拖再拖,直到圣王死后,帝国已经先后在北境投入了将近四分之一的兵力却不见进展,后继者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身在北境的将军拥兵自重拒绝了帝都的调令,他恩威并施,接纳大量的蛮族部落,他的后人延续了统治,一面促进蛮族的教化融合一面发展着国家,在整个帝国极盛而衰的时刻北方却一片欣欣向荣,服戎这座因战而起的北境之花也改名芙绒,成为第一个脱离帝国统治的藩国。
晨星建立之初,作为与东方诸国战争的桥头堡大放异彩,帝国统一、北境生变后它作为抵御芙绒的前哨站迎来顶峰,扩建规模不小于如今的帝都永夜。事实上,要越过破晓山峦进攻帝都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就算越过层层雪峰,减员的部队能不能在平原上和帝国引以为傲的铁骑一战也是未知数,但是圣王的后继者做出了高瞻远瞩的决定——万一呢?历史正是在万一中书写的,拔起石中剑的万一不是亚瑟,谱写交响乐的万一不是贝多芬,独尊儒术的万一不是汉武帝……而他们可以做的一万件事中偏偏做了这件事。万一芙绒越过破晓山峦南下,并且击败了我们的骑兵呢?
但是为了万一,倾国之力去供给一座看不到头的边城,值么?况且芙绒也从未南下,甚至从未发动过战争。这个帝都每年例会争论不休了几百年的议题终于有了着落:不值!因为帝都浩劫之后已经供不起了。晨星也成为了没有属国的自由城市,哦不,那个时候它还保持完好的部分已经算不上一个城市的规模了,事到如今只剩下一个小镇还算有人居住,其他的,都是历史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