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明令禁止奴隶的买卖行为，直到割据分裂，这条律法依然被各国很好的贯彻，但是有一个例外。北境芙绒同样禁止奴隶制度，北境治下人人生而平等，但是北方骁勇善战的蛮族并不这样认为，他们掳掠帝国北庭，将芙绒的子民当作奴隶。随后大量的蛮族归于教化，作为安抚政策之一，蛮族的酋长们可以保留现有的奴隶，但奴隶随后的子嗣则作为北境的公民，享有一切人身自由。
莉莉是一名奴隶，她被掳掠到蛮族的部落时，年纪尚小。她的家庭是北境小有地位的贵族。很快双方谈妥了为莉莉赎身的价码。
莉莉的家族，是北庭最后一批主战派，他们反对怀柔，一直主张武力平定极北荒原，守旧贵族，在北境分疆裂土之时就是一支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这种情绪在莉莉被掳掠后达到顶峰，他们煽动民众，拉拢贵族，最终在统治者的授意下被清理。交易前夕，一夜之间家道中落，反倒是莉莉因为被掳掠逃过一劫，成为这个家族唯一的血脉。
命运就是这么讽刺。
年龄太小和太老的奴隶，都没有什么价值。虽然莉莉有着娇好的容貌，好似一朵未曾绽放的花骨，但蛮族人对外族女人并没有什么兴趣，他们认为只有纯正的血统才能铸就不屈的战魂，他们信奉着战神旨意，虽然在万神之中战神并不是什么有地位的神祗，但他们坚信自己是战神的后裔。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卖不出去的货物，就不是货物。
龙吐珠一夜之间变成烂泥球，毒打之后，奄奄一息的莉莉作为卖不出去的奴隶被送给了侍奉战神的庙宇，而这是她的幸运，也是她的不幸。供奉神庙的奴隶，都是属于战神和蛮族的公共财产，没有人可以肆意鞭打她，而很多奴隶死于毒打或是奴隶主的一时兴起。
幸运的是，她可以平安的成长，直到成年——作为战神的祭品死去。在此之前她可以享受着充足的食物和温暖的毛皮；不幸的是，经过漫长谈判，这支蛮族成为了北境芙绒的一部分，奴隶制度废止了，大多奴隶恢复自由。原以为可以逃过死亡，然而北境的部分保留奴隶条款，为一些特殊的蛮族保有了有限数量的奴隶。同样，作为神庙的奴隶，莉莉要作为最后一批战神的祭品被奉上祭坛，莉莉并不懂政治，但只要联系她的家世，不难发现这不过是为了免除后顾之忧的借刀杀人。
蛮族中的有识之士呼吁各个部落向南方学习，废止奴隶制度，并且停止这样残酷血腥的祭祀。这种声音在蛮族内具有相当的影响力，并入芙绒失去奴隶的蛮族人并没有太大抵触，事实上很多看清风向的蛮族人早在缔约之前释放了他们的奴隶，今后大家都是平等的北境居民——晚一天不如早一天。
没有人去释放莉莉，她是蛮族的共有财产，她是属于战神阿瑞斯的女人。
你快逃吧。善良的蛮族人说，前来战神庙宇朝拜的北庭居民也这样说，甚至庙宇的祭祀也这样说。
于是她逃。
一支商队为了绕过沙漠，选择从北境穿越大陆。但是并不见得冰原比沙漠优越到哪儿去——永夜的赋税太黑。
莉莉随着这支商队逃离北境，她一路向西绕过破晓山峦和浮冰港来到了大陆西海岸的名城洛林，在这里她遇到了她新的主人。
那是一个年轻佣兵，他掌握着一支小规模的佣兵团。是一个好看而且声音好听的男人，也是一个唯利是图的男人，眼神里带着桀骜不驯。
他们相遇在一个破败的小巷。就像捡回一只小猫，那个男人捡回莉莉。
莉莉在洛林过了两年快乐的生活，她不用为生计烦恼，甚至可以学习，她深深的眷恋着这里的一切。
假如落叶归根，她觉得自己一定会选择洛林而不是芙绒。
佣兵们嬉笑着称呼她为团长夫人，那个男人深情吻着她的长发。
其实，这些就是莉莉想要的。
这支佣兵团接受了一个不得不完成的雇佣，他们被源源不断的派到破晓山峦，很快这支佣兵团和死亡画上了等号，招收不到新人，身为团长的男人不得不亲自前往破晓山峦。莉莉还记得那天夜里来拜访男人的男人，他要求佣兵团继续增派人手，而佣兵团还剩下的人已经不足一个小队。那似乎是个非常有权势的男人，不可一世的团长大人即使在国王面前也没有这么谦卑过——当然，西大陆的国王有好几百个，一半以上还不如一支大规模佣兵团值钱。
“大人，求求你。开开恩吧。我的兄弟们都没了！”
“接受委托的时候，你拿钱可没有手软。”
“大人您看，那些钱，那些……都给阵亡的兄弟做抚恤金了，剩下的都在这里，不够的话……这，还有这个房子，还有、还有那个女人，全都给您。”
莉莉看着他指向自己的手，那一刻仿佛有什么碎裂了。她想起来自己只是一个奴隶。但是她以为这个男人会不一样，原来在别人的眼里，她也依然是一个奴隶。
来拜访的男人看着莉莉问：“你愿意么？”
这是第一次有人真正问她的意见，莉莉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可是我不愿意！你听着，这件事只能成功。”
“滚！没用的东西！”拜访者走后，那个男人狠狠踢了莉莉一脚。
命运是个很讽刺的东西，两年前，她迫不及待的逃离北境，而现在，她又回来了。带着这支佣兵团的最后一股血脉，或者说被带着，即使加上莉莉，这支队伍还需要临时雇佣了几个人才拼凑出一支小队。
莉莉和男人潜伏在破晓山峦的寒风旅店，直到被一个金发红袍的**所陷。他们醒来被捆在旅店的地窖，莉莉能猜到她的那些同伙们早就鸟兽四散，男人威胁着她要保守秘密——虽然男人自己的状况也不怎么好，他被绑得呼吸困难，除了嘴不剩什么地方可以动了。
这时舟敬走了进来。他很容易猜到了两个俘虏之间微妙的关系。
他捣鼓着酒桶和绳索，很快一套精巧的刑具套在了二人身上，在简单的说明后，莉莉怀着愉快和感激的心情，忍着小腿被踢得青肿的疼痛，大口大口吞咽蜜酒。
碍事的人没了，我想请你帮个忙。舟敬淡淡的说他的故事，说完之后他问莉莉：“你愿意么？”
这是第二次有人在征求她的意见，这次她摇了摇头。
“没关系，你会愿意的。”舟敬笑着拍了拍盛着蜜酒的容器。
莉莉并不理解，但她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
“别紧张，糖水。暂时性的。”
舟敬说：“请你帮我保护这个人，你愿意么？”
莉莉不相信。
而现在，莉莉相信他说的话。不是关于糖水。而是她真的不希望向晚死。
莉莉跟着那队士兵冲入了火势凶猛的街道，灭火的民众很快发现火势已经失控，前赴后继的想要逃离这里，那队士兵驱赶着平民回去灭火，可是没有人听从他们的命令，混乱中，他们整齐的阵列多次被逃窜的人群冲散，几乎死在疯狂奔跑的践踏之下，忽然有人拔出了长剑，局面顿时失控了。
向晚呢？莉莉回头已经不见了向晚。
她沿原路返回，很快回到了她们躲藏的废物，可是向晚已经不在这里了。眼前的绿色渐渐淡去，她拆开一个新的卷轴，这时一抹似有似无的感觉引导着她，就像一片绿色的光芒，抓不住，却真实的存在着。
莉莉跟着这片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着它。脚下的雪地是松软的，和北境坚硬的荒原不同，这是一种温暖的，让人舒适的柔软，莉莉此刻正用双脚切实的感受着这份柔软，这让她怀念起什么，但她又说不上是什么，只是一种懵懵懂懂的错觉。
也许是温暖的怀抱吧，她想。
她就这么走着，离开了燃烧的街道和兵荒马乱的城区，来到了向晚躺着的那片林地。她看到躺在地上的向晚。莉莉又撕开一个卷轴，绿色的闪闪星光覆盖了两人，莉莉虚躺在向晚的怀中，她不敢真的躺上去，那会引起难以忍受的瘙痒，她就这么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好像躺在向晚身上似的。
林地间已经没有松鼠或雪鼠的痕迹。偶尔有因为温度升高滑落的积雪。
莉莉觉得口渴，她想捧起一团积雪，但她做不到。她就这么趴在向晚身上，一动不动，感受着一份她自己的美好。
远方的雪山，遥遥传来一道闪光，随后是一声闷响。她看到整个山峦都在移动，最先是传来闪光的主峰，随后所有的山峦都活了，一道银色的波涛环成一线，向晨星缓慢但是坚定的压过来。
莉莉撕开了最后一个卷轴，在向晚身边闭眼躺下来。
不远处有人发出嘶吼。穿过丛丛叠叠的密林变得细不可闻。随后传来了海浪的声音，莉莉没有见过海，但她直觉海就是这样的声音。
千年不化的积雪，沿着破晓山峦那斜斜的峰面倾泻而下，露出它本来的颜色。那黑色的岩石不禁令人想起万诗之海上人鱼的旋律。传说中最古老的吟游诗人，正是弹奏着古老的墟琴从夜幕湾、从洛林、从浮冰港、从每一个海湾海港的角落登上大陆，传唱起他们流传的诗篇。而在万诗之海上那些刻着古老旋律的黑色巨石，早已没有能够传唱解读的人。如今，那里已经是吟游诗人们朝圣之地，古老的人鱼王国拱卫着这片圣地，偶尔会有贪玩的小人鱼浮上水面，在夜深人静之时低声吟唱着巨石上的旋律。
没有想象中的地动山摇，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火焰中升起的烟尘被奔啸而来的雪浪推到更高的夜空，最外层的雪松林地瞬间淹没在茫茫雪海，很快淹没了北城区，聚集区，然后是燃烧的街道，火光黯淡下来，一切又沉寂于黑暗。只剩下海潮的声音奔涌。
娜塔莎坐在下水道的某个角落，把玩着手中发亮的晨曦徽记。同行的还有六名渡鸦们，此刻他们都已经卸下铠甲，换成了乔装的平民衣服。
晨星的民众并没有混乱奔逃，而是很有组织的转移到了下水道中。晨星本就是堡垒城市，下水道的设计狠是下了苦心，即使整座城市被占领，下水道依然可以作为抵抗的要塞。
指挥民众转移的，是晨星的管理者撒卡，看上去一个学者模样的白衣男人。他的祖先是晨星领主的管家，领主绝嗣之后一直是他的家族在打理着晨星，而且从未有过僭越的想法。
下水道里亮着油灯和篝火，还有稀疏的魔法光泽照亮这不大的空间，不知道有几位魔法师混进其中，帝都浩劫之后魔法师一直是一个稀有品种，娜塔莎这样的半吊子甚至连学徒都算不上。
在外应无援且越来越艰苦的条件下，整个晨星井井有条，这个名叫撒卡男人居功甚伟。
而他也发现了娜塔莎和渡鸦们，这几个人刻意混进了人群中。但正因如此，他们狡黠的身手和普通民众对比起来更明显，他们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军人独特的气息。
头顶的石壁传来隆隆雪浪翻腾的声音。
管理者径直来到娜塔莎的身边，他颦目行礼，礼貌的说：“这位女士，请借一步说话。”
娜塔莎随白衣男子来到另一个角落，这里堆放着一些临时搬运下来的物资，撒卡压低声音说：“我想借用您的士兵。”
“为什么？”
“您看，撤退仓促，我们的补给并不多，我需要人手。”
“为什么我要帮你。”
“我们现在都被困在这里。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拒绝。”娜塔莎转身要走，白衣男子却自顾自的掏出了一个小小圆球，药丸大小乌黑却并不发亮。
娜塔莎知道那是什么，于是她停下了。“开出你的条件吧。”
“帮助我撤出晨星的居民，作为交换，我给你晨曦学院的秘密。”
娜塔莎看着火光跃动下的石壁，仿佛映出了舟敬的影子。
“明天就是冬至了吧。”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