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醒来的时候一片漆黑,她听到海浪的声音,空气中仿佛也带着海风咸腻的湿气,闭上眼再睁开,然后动了动麻木的手指。她站起来,像一条溺水的鱼往岸上游去,忽然眼前一松,压迫着身体的沉闷感终于消失了。
无比空旷的雪原,向晚忽然探出脑袋。她呼吸着未被压抑的空气,努力从积雪中抽出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块被拍软的橡皮泥挣扎着凝聚一个形状。她的手指仿佛烟雾一般,在穿过雪面时碎裂散开,飘散在寒风中。
眼前浓稠的黑暗化开了一些,她能看到低矮的植物,就像松树那尖尖的树梢。很快,她感受到刺骨的寒冷,她拉紧长袍,却发现刚才消散的手指又完好的出现在它应有的地方。
这就是,隐月的世界么?向晚抬头看向天空,就像看着一块铁幕。她又立刻否认了自己的想法,空旷的雪原没有任何东西遮蔽视线,远处分明有明亮的火光在跳跃。
脚边忽然出现一个绿色的影子,好似幽灵,向晚看它挣扎着从积雪中抽出自己的身体离开雪面,略微散开的躯体汇聚成一团绿色的光晕,光芒消散之后,莉莉出现在那团诡异的绿色中。
据说,人在死后,会遇到最在意的人,为他指引通往冥府的路,如果这是真的,向晚不太明白,那个人为什么不是父亲而是莉莉。
“我们死了么?”向晚问。
莉莉摇摇头。颤抖着抬手指向远出的火光。她们又像最开始那样,相互扶持着——向晚尽量用衣物遮蔽着莉莉的身体,尽量抱着她不让她受到寒风侵蚀。
她们在火光的尽头,看到坐在篝火旁的舟敬。他一直裹着的墨色斗篷不知去向,眉毛上挂着冰渣,裸露的肩膀消瘦了很多,他的左手小臂以下的部分只剩下一截连着皮肤和碎肉的断面,半截骨头裸露在外,看上去阴森森的发白。
就像命运的玩笑一般,绕了一圈,回到了舟敬和火堆旁。
依然没有危险的气息,向晚确认过袖剑后,和莉莉坐在篝火的另一端。
舟敬几乎没有察觉到她们,他只是在静静的盯着火焰燃烧,直到向晚和莉莉坐在他对面,他才抬起头露出浑浊的目光,露出一个让人不舒服的冰冷笑容:“欢迎回来。”
“你在找我?”
“不,是你找到的我。”
“我们死了么?”
“死了怎么会痛。”舟敬晃了晃只剩下半截的左臂。
长时间的沉默。他们都有很多问题想问对方,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我们在哪儿?”
“晨星。”舟敬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指了指脚下:“被大雪埋掉的晨星。”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向晚仔细思考着,谨慎的挑选着对话。
“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猜也猜到了吧。当然是挑起战争。”
向晚闭上眼睛,她想找回之前那种空灵的感觉,就像肆无忌惮的飞翔,她幻想着自己飞越了山峦和沙漠,飞跃了田地和城市,飞越了被烧毁的小屋,飞跃了夜幕湾,向着荒海的方向一直飞下去。她不想问为什么,即使问了也不会有答案,即使有答案也不一定是她能够理解的,这是个疯子。
向晚想到身旁的莉莉,于是她说:“她的解药给我。”
“没有解药。”舟敬依然冰冷的笑着摇摇头,看着那讨厌的笑容向晚恨不得立刻刺穿他的喉咙,但他的喉咙起伏着说出接下来令人欣慰的话:“只是暂时的。”
向晚收回袖剑扶起莉莉:“我们走吧,离这个疯子远点儿。”
“还不明白么向晚,温泉关已经堵死了,这是一片与世隔绝的死域。”
“走,去北境。”听到北境这个词,莉莉狠狠颤抖了一下,向晚把莉莉拥在怀里,用体温温暖着她。
“雪峰已经塌了,我说过,你只能一起了,或者死在这里……哦,对了,今天冬至。”
舟敬看向东面山峦和夜空相接的地方,他觉得有什么会从那里,或者应该从那里升起来似的——缓慢而坚定的升起来,可是没有。夜空渐渐泛出鱼肚白,然后整个天空渐渐亮起来,一轮火红的太阳出现在破晓山峦上空,为晨星投下第一缕曙光,它就从黑暗中这么出现在那里,由红变白,最后耀眼到看不清。雪白的巨大身影从天空中由西向东飞过,夹带着阵阵雪花,伴随着嘹亮的龙吟掠过整片大陆。那是冬季的季龙,它的飞过意味着冬天真正来临。他们三人都抬头仰视着这一奇景,目送着季龙在荒海的方向化为一个小小的白色亮点,最后消失不见。从没有人直到这些巨大的季龙是从何而来,又往何处去,它们只是每年准时的飞过大陆,带来一个新的季节。
是啊。冬至之日。
很久以前一位名叫哥白尼的西方学者,猜测他们来自大地的另一端,他认为这个世界是圆的。二百年后,一位名叫麦哲伦的海航家,驾驶着他的帆船驶向茫茫大海,他想证明从大陆的西方出发一路向西,最终会来到大陆的东海岸。遗憾的是他失败了,他触碰到了“世界的尽头”,他的孙子带回这样的陈述,除了亲眼见识过世界尽头的船员们,再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带回了一份海图——它详尽的勾勒出世界尽头的轮廓,大陆的地理志终于对世界有了一个明确的论断——大地是方形的,天圆,地方。
只有天是圆形的,季龙才可能永远由西向东飞过,才可能飞出人们看不到的天空。
在这片天空下,向晚看着这个全新的晨星,它就像一片冰雪的湖泊,隐隐可以辨认出一些建筑的屋顶还浮在湖面,雪松的尖稍看上去像低矮的荆棘藤,视野变得无比的宽广,那些雪松,那些废墟,那些堡垒和碎石子铺成的小路,统统都淹没在脚下的茫茫积雪中。她想说些什么,但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张开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蓝色的火焰在冰雪覆盖下的晨星上空——现在的晨星湖湖面炸开,伴着魔法光泽的涌动,一个祭坛在火焰中出现。莉莉立刻认出了那是一个祭坛,供奉着神明的祭坛都大同小异,她自己差一点就要成为战神的祭品,但奇怪的是祭坛上没有任何神像或是神明的标志,只有一团幽兰色的火焰在缓缓漂浮。
“开始了,我们走吧。”舟敬站起来,抖落了一地的坚冰碎雪,天知道他已经拖着那条断臂坐了多久。
向晚和莉莉跟着舟敬来到那个空旷的祭坛前,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基座,看上去和黑曜石质地很相似,而那团幽兰的火焰环绕着基座一圈一圈永不停息般飘舞。舟敬抬起左臂,发现那里已经没有手后尴尬的笑笑,用另一只手绕过小腹摸出一枚晨曦徽记。
他回过头,把那枚晨曦徽记抛给莉莉,脸上仿佛冰雪融化,融成了温暖的笑容:“你可以自己决定。”
随后舟敬看了看向晚,他从没有手的那一侧掏出徽记,把它们都扔在祭坛前的雪地上。舟敬俯下身随意捡起一枚,向祭坛中盘旋的蓝色火焰扔过去。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蓝色的火焰忽然光芒大作,就像掠食动物看到抛来的诱饵,一瞬间张开口似得,火焰吞下了那枚在半空中飞舞的徽记。徽记彻底消逝在蓝色火焰中,它收敛起光芒,沿原来的轨迹缓缓盘旋。
舟敬登上祭坛,他的身影在火焰缓缓盘旋中消失了。
莉莉双手接住舟敬扔过来的徽记,她看了看向晚,又看了看祭坛上那团飘舞的火焰。学着舟敬的样子抛出徽记走上祭坛。
空旷的晨星雪原,只剩下向晚一个人。
她摸出自己的那一枚晨曦徽记,不是舟敬早些时候给她的那一枚,而是在瑟吉欧魔法下被摧毁的那一枚。她呆呆盯着掌中碎裂的徽记看了很久,翻过手掌任由它们坠落在雪地上。向晚也抛出一枚完好的徽记,火焰却不似前两次那般将它一口吞下,而是谨慎的避开它,任由它坠落在祭坛上。
向晚感到惊讶,她捡起舟敬扔下的晨曦徽记,一个个丢向祭坛,但那团火焰都谨慎的避开了。仿佛它是有意识般,不论向晚扔得多么准,那团火焰精确的避开她扔来的所有徽记。直到丢完了雪地上所有的晨曦徽记,那团火焰仍旧晃晃悠悠打着旋儿,
向晚捏起一个雪球,向它扔过去,它毫不犹豫的吃掉了。向晚捡起刚才丢掉了的碎裂徽记扔向它,它也吃掉了。
那么,问题出在徽记上,不是因为我咯。向晚想。
她径直走上了祭坛,那团火焰却害怕她似得,不敢继续盘旋,而是畏缩在祭坛一角的半空中。向晚捡起一枚徽记向它伸出手,打算把徽记强行塞进它肚子里,火焰不停的颤抖,发出微弱的悲鸣,在向晚即将触碰到它的那一刻,一切都扭曲了。她觉得自己好似被突然扔进水里,四处都是化不开的浓稠,呼吸也难受起来,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大殿之中,四周都是那种黑曜石般的石料,大殿的穹顶几乎和雪峰一样高,没有一闪窗户却通透明亮,空气中荡漾着魔法的波动。没有寒风,也没有积雪祭坛和蓝色的幽火,只有厚重的黑色岩石。整个房间空无一物,只有脚下一条红毯铺成的小路,向唯一的出口蜿蜒。
呆了好一会儿,向晚渐渐适应了这厚重的空气。于是她沿着红毯走出大殿。
殿外是一圈西方风格的环型建筑,建筑几乎都和刚才的黑色岩石殿堂一样高,就像在一口井中。大殿的出口正对着环状建筑的圆心,所有建筑的石料都是那种奇异的黑色石头,苍穹无际的高,她想起了井底之蛙的故事。
一个穿着紫**法长袍的东方男人站在殿外,似乎等着向晚一般。向晚走出大殿,身着长袍的魔法师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好向晚小姐,欢迎来到晨曦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