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在酒桌上把那天遭侮辱的场景讲给了几个同学听。
黄虫子听了以后说:“你应该私下里找市长解释一下。”
虫子真嫩啊,哪有机会解释呀!刘市长从此以后都不用正眼看我。再说了,解释不是把三叔卖了吗!
于溪存说:“你太笨了,也不花你的钱,领导来了,什么好吃就应该上什么,管人家吃不吃!”
他说得也许有道理,我当时真没想这么多。
冷临窗说得我心寒,难怪他姓冷。他说:“三叔是有意要害你,这之前一定有征兆,你没注意。”
能是真的吗?人心险到这种程度了吗?我想不能,三叔是在情急之下,为求自保才把责任推给我的。
“官”字是帽子下面两个口,这两个“口”字又是相通的,古人造字有深意呀!
问:包公为什么铡了亲侄?
回答:因为没有办法,有人盯着他,他若敢徇私,这人会铡了他。
我的三年聘用期很快就要到了,东瀛酒吧的承包款和水电费一分钱也没要来,三叔告诉我:“你别管了。”稻池一年来招待所两三次,住几天就走,也不在意那点分红钱,肥肥说宽限时日,他就点头一笑说:“好。”
年终的时候,决定我去留的时刻终于到了,我为此忐忑了很久。交际处副处长代表组织找我谈话,对我这三年的工作给予了肯定。最后他说:“组织上经过认真考虑,综合了各方意见,决定不再聘用你为总经理。因为你是聘用干部(组织任命的干部,如无大错,只升不降),你的工作原则上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你也可以自己找地方,如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就先在家里休息,直到找到地方,你的工资由招待所足额发放。”
还有几天我就不是经理了。消息很快就会传开,我要尽快把该做的事做了,不能留尾巴。于溪存打电话告诉我,“下去之前,把屁股擦干净。”
我想起还有在两个酒店打的白条,告诉办公室主任到财务科要两张支票给酒店送去。我打条欠人家的取暖煤钱也要付清。小车司机,这小子被我解“职”后,一直待在家里,没来上班,一定记恨我,我不能把仇恨带走。还有被我免职的餐饮部部长。我让办公室主任打电话把他们找来。
小车司机先来了,还是油头粉面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强忍不满,严肃地对他说:“我的三年聘期就要到了,可能不再当这个经理了。这些年委屈你了,我也很不安。我现在还有权,你若想回来上班,明天就可以来……新经理来了以后,你可要注意点,不能由着性子,要合作,不要对抗,双方都没有好处。”
他听了很感动,表示自己不对在先,感谢丁经理这些年给我开工资、奖金,过年分东西也没忘了我……现在在外面还有份工作,不能回来,谢谢了!
餐饮部长来了,我又说了一遍刚才说的话,几乎听到了相同的回答。
有人告诉我,这些天后勤科长到处散布消息,说丁经理落聘了,要滚蛋了。这人五十多岁了,当后勤科长二十多年,平时就爱乱传话,一副不安的面孔,迈着鸭子步。
我心想绝不能让这苗头蔓延,陷无妄之灾。
在每月一次的中层干部会上,我指名对他说:“胡科长,你最近很忙呀!到处散布我要下去了。我下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告诉你,我下去前只要还有一天权,就能撤了你,你信不信?”他低着头,脸涨得通红,一声不吭。
我接着说,“就你那两下子,下去后,谁能再用你?”
这以后,没听说有人说闲话。
将军沦为战士了,下坡陡了点。我强打精神,努力做出镇静的样子,提醒自己生命还要继续,还有机会。“下野”,也要挺胸抬头,毫无愧色地走出招待所。
我有什么错?
我下岗了,原单位是回不去了,也没有脸回去。我上岗时是经过市委组织部考核的,主持招聘会的是市委副秘书长,三年期满,组织部应该派人来考核,给我这三年的工作做个总结。另外,我在这里是经理兼书记,我的党委书记头衔是市委组织部下文任命的,交际处可以解聘我的经理头衔,我的书记头衔要组织部下免职文。
我天天盼着组织部派人来,以为我在这里工作的三年,殚精竭虑,成绩有目共睹,职工一定能说我的好话,挽留我,从而改变交际处的决定。
组织部的人最终也没有来,除了我谁也不记得组织部曾给我下过任命书。
交际处以公文的形式给我下了解聘书,同时又任命了一个新经理,这新经理是三叔,交际处长签名任命自己为招待所经理,没有人感到惊讶。过了几天招待所改名为“宾馆”。宾馆办公室主任打电话通知我,让我把经理办公室的房门钥匙交出来。我在任时,这主任整天卑躬地跟在我身后,真诚地视我为主子,我也真心视他为心腹,现在他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告诉我。
我想起了拜伦——
我走后,
哀吠不休的爱犬,
又有了新的主子,
用不了多久,
我若敢近前,
会把我咬个半死。
中国有句俗语,“君子之交淡如水。”下句话是“小人之交甘若醴”。为什么有皇上亲小人,远贤臣呢?因为小人如美酒、甜水,能击中人性的弱点。谁会喜欢嵇康那样的下级?
我来交钥匙时,没有一个职工同我道一声“辛苦”,他们对我的态度,像似我这三年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我看到有人把经理办公室门上的透明玻璃摘下来,换了块乌玻璃,还把床搬回来了。
从此,我每个月开工资那天到宾馆开全额工资,其余时间自便。
起初我想,不用着急,市里的大领导都认识我,说不定哪一天,哪个部门缺人,还会想到我。
我整天闲着没事,就找朋友喝酒,打麻将。夫人不干了,她整天催我想办法,她这几年也没有正式工作,在市场开了家专卖店,惨淡经营,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两个孩子上学也需要钱。
我找到于溪存,他让我承包洗澡堂,我以夫人的名义把那浴池包下了。我是公职人员,不能经商办企业,同时也要为日后出山留条路。这时候市里又新建了几家高档次的宾馆,市宾馆的设施明显落伍了。
三叔兼任经理以后,把宾馆搞得很乱,不到一年就干不下去了,他又任命了一个新经理,这人也没干到一年,就不干了,交际处又派来一副处长来当经理。
我还幻想着市里哪个大领导,看到了宾馆的乱象,问明情况,再派人来请我,或是群众自发组织起来,向领导请愿,要求把我调回。
这期间刘副市长在人大换届会上,被代表选为市长,又过了一阵他当了********,成了这座城市的最高首长,我彻底没戏了。又过了一年,宾馆大楼被权威部门定为危楼,决定拆除,全体工作人员无限期放假,工资按事业单位标准全额发放。
三叔到了六十岁退休,平安下庄。听说东瀛酒吧的承包款一直没给。稻池先生很久不来了,有人说已经死了。肥肥在市内中心地带开了一家商务会馆,开业的前两天,还派人给我送来了请柬,我随手塞进了锅炉里。
我到了五十岁也没有人找我出山,我曾主动找过人,都没有合适的地方,看来我只能守着这大众浴池当小业主了。
招待所大楼变成商品房了,当年在大楼里工作时的场景还时常在我的记忆中闪现,每次经过那地方,我生活战斗过的地方,我都会深情地看上几眼。
招待所全体工作人员安置到机关服务中心,让我带两个人负责清欠,给了间厢房。这活好干。这些欠账领导都知道,我不过是个摆设,三五天去点一卯就行。
我想过“如果“。
如果我不追肥肥要承包钱;
如果我对三叔不说那句话;
如果我把市长那顿饭弄得好一些;
如果我早一点巴结上********。
唉!人生没有“如果”,很多错误是终生性质的,一旦错了,就没有机会改正了。可谁又能不犯错呢!人生的路不是越走越窄,是年轻时误以为很宽。
虫子曾对我说“每一次大的事件之后,都留有遗产,精神的,物质的。五四运动最重要的遗产是中国共产党的诞生”。我这三年经理的物质遗产是用招待所的钱给自己买了新房(当时政策允许企业领导用利润的百分之七左右给自己买房),精神遗产呢?我说不清,只知道很多。我真诚希望这个时代有人把****的精神遗产找出来、写下来,给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作个结。冷临窗对我说“****最大的遗产是割裂了我们民族延绵千年的文化传承,岂一场浩劫了得”?
还有个遗产是这三年“经理”落下了咳嗽的病,几乎每天都要咳嗽十几下,咳出少量白色的痰。夏天轻一些,冬天重一些。我说不清是不是同饮酒有关,如果有别人怎么不咳呢!含甘草片,喝糖浆,吃白萝卜都不好使。我翻开医学书看了看,书上说这种病到了晚年,人就没有力量把痰咳出来了,结果是痰把人憋死。胃也有毛病,一天夜里,忽然胃痛,我以为哪一口没吃好,忍一忍就过去了,想不到痛了一夜。这痛不是持续的,是间歇性的,像轮盘一周一周的,痛的时候会出汗。过了几天,胃又痛了,还是在夜里。我努力回想白天发生的一切,终于想明白了,一定是中午喝多了凉啤酒闹的。我爬起来,喝了杯热水。奇迹发生了,立马不痛了。有人告诉我,“你那是胃寒,喝点热红糖水加姜就好了。”我喝了,不管用。只好一年四季都喝热啤酒,冬天到酒店喝酒,先要盆热水,把啤酒开盖放进去。如果不热热喝,当时胃就痉挛,打嗝。还有超重,一米七的身高,体重一百八十多斤。
另一个遗产我说出来恐怕没有人相信。因为喝啤酒时经常干杯,酒杯的圆口要接触到鼻梁。有一天,我发现鼻梁与酒杯的接触点有一黑点,这黑点有逗号般大,分明地点缀在我光滑的鼻梁上。
下岗后,要自己掏钱买酒喝了。我一顿就得喝五六瓶啤酒,买不起好的,专喝一二块一瓶的。近来,经常听到有人喝酒猝死的消息,过去真没听说。一定是假酒闹的。好啤酒商标原料一栏后写着:水、大米、麦芽、啤酒花。劣质啤酒原料一栏后,写:水、麦芽、糖浆、啤酒花及制品。糖浆是什么?一定是不值钱的甜蜜素。“及制品”包含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也没地方问去。
我已经没有机会为人民服务了,说真话也没有兴趣,连市长叫什么我都不知道。下半生我要悠闲地活着,没有理想;没有追求;没有诘问。像多数退了休的老年人一样,打牌、喝酒,说些无聊或有聊的废话,不问今夕何夕。
市政府招待所离我越来越远了,我现在要做的是怎样省点煤,把浴池的热量供上去。
我发现锅炉炉体就是个散热器,为了留住这热量,我找来保温材料把锅炉包了起来。冷临窗看到了,阴阳怪气地说:“鸿鹄之志已远,燕雀之心可佳呀!”这个狗娘养的,就会说风凉话。经常来白洗澡,我还得请他喝酒。想起他说我能当正局我就生气,瞎他妈忽悠。
二〇〇八年夏天,我去TJ看在那里读大学的女儿。我年轻的时候,听到这些大学的名字就心怀敬意,大学扩招后,精英成了大众,一些滥竽花点钱就毫无愧意地走进了神圣的大学,他们迅速败坏了大学的声誉,这些“次品”因为没学到真本事,毕业后找不到体面、稳定的工作,家长就把责任推到大学身上,说上大学没有用。古今中外有认为上大学没有用的民族吗?政府仅用几年时间就把神圣变为了普通。
丁洋上大学后,我深怕她在校园里找个外国对象,我提醒她千万别给我领回来个大鼻子,我们是中国人,一定要找个中国人。大鼻子和我们的价值观不同,不会有好结果(当然有例外)。要找个家境和我们差不多的,有着近似成长经历的,对生活没有太多期待的人,不高攀,也不低就。对自己的定位一定要准。我们是普通人,不要有超越阶层的幻想。王子断不会娶灰姑娘。
想当年,虫子跟我讲他与一个电大女生的****故事,讲得很感人。我们都不大理解那女生的父亲,认为他太看重自己的女儿了。现在我们的女儿也这么大了,我这才理解了那父亲,他和我一样喜爱自己的女儿,舍不得女儿跟人走,更担心女儿跟错了人,他没有错。回家以后我一定找虫子喝一顿,把我现在的感受说给他。境界的提升是要有过程的。
在丁洋就读的大学附近,我看到很多居民楼的窗户上贴着一张不大的白纸,上写“钟点房”。我不解地问女儿“这是怎么回事”?女儿严肃又快速地回答说“干那事的呗”。
我豁然想起了池春萍,在我们离婚的前些天,她像是自语地对我说:“你没在外地上过大学。”我听后,以为她小瞧我,是在说我上的大学没有她上的大学好。
知道了“钟点房”那一刻,我才明白十多年前,池春萍说这话深深的含义了(“含义”能用“深深”修饰吗?)。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后悔过吗?
几年来,我很少有机会和女儿单独在一起说说话。我找了个小酒馆,如实地同女儿讲了这些年的生活与感悟,她坐在我对面好奇地听着。
我讲到了她妈妈,讲到了在睡梦中悲伤地醒来,讲到经过河边,看到我们当年谈情时驻足过的地方,坐过的椅子,禁不住流下了泪水。
丁洋睁大了眼睛,冷冷地看着我说:“有病,你有病,早就过去了,还想它干什么!”
这孩子怎么一点情感也没有呢?我本来还想多住几天,同她多谈谈,看来我该回家了。
原计划去BJ逛一逛,顺便看看在那读大学的黄豆,天太热了,还是回家吧。
黄虫子这些年也不容易,他知计算,不知算计,和我一样没有保住“爵位”。说他不通世故是不对的,他通世故,可不世故。他不是有意要不世故的,是真的不会世故。这更要命,还不如不通世故,让别人放心。他是理想的,也是现实的。他不是一点一点攒钱过日子的人。他的眼睛冷漠又傲慢,只有同他长时间相处,才能感到他那副侠骨柔肠,他为少年时的轻狂付出了代价,也因为少年时的轻狂成就了一些事。这样看来,世间没有百分之百的好事,坏事。他最适合在老式的国企中混,国企大多倒闭了,连同啤酒厂,以及他后来去的金属公司。没听说哪个城市的啤酒厂倒闭了,顶多被大厂兼并。听说我市啤酒厂也曾与大啤酒厂家谈过兼并的事,不知为什么没谈成,
我市啤酒的质量太次了,喝完后就拉肚,虫子说是大肠杆菌超标。我不知道什么是大肠杆菌。我尽量不喝本市的啤酒,不能因为热爱家乡总拉肚啊!
市场开放后,外市的啤酒大量涌入我市,这些商家打着促销的幌子,以中奖为诱饵,迅速抢占了市场。
失业无情地夺去了黄虫子的骄傲,他像大多数失业的企业小干部一样,牵强自己,低下头颅去私企打工。他熟悉江湖,习惯和弟兄们相处。不熟悉职场,不习惯和上司相处。他总是干不长时间就被解雇了,然后再去劳务市场,再解雇,再上岗。在上来下去的过程中,他内心深处的迷茫与荒凉,在生存境遇的挣扎中渐次消融,他的心灵得到了磨练,脚跟逐渐站稳。他已经不是刚出笼的小鸟了。他爱读书,心地善良又勤于思考,因为没有钱,这些美德加重了他的痛苦。他在苦难与超越苦难之间摇摆、跋涉。他痛苦的根源在于建功立业之人,竟成糊口谋衣之辈。
他的女儿漂亮又聪明,在我们这些同学的孩子当中,是最优秀的。虫子自己没混好,可把孩子调教得挺好,我以为这比挣多少钱都可贵。
我曾想过黄虫子和于溪存的异同。他们都聪明、帅气。不同的是,虫子小时候是校园老大,用拳头说话的时候多。他不会逢迎,也不屑逢迎。于溪存小时候是地主的孙子,为了免遭欺凌,不得不用心计,曲意逢迎。少年时的经历决定了日后的前进方向。
回家的时候,因为去车站早了,为了打发时间,就在候车室花了六元钱买了一本《元曲选注》。我随手翻开,竟看到“醉月悠悠,漱石休休。水可陶情,花可融愁”的句子。啊,花可陶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呀!如果读书时,我看到了这句子,还可以在人多的时候说一说,逞逞能,现在知道了,还有什么意义!
我合上书,想:
飘零的生命终将成为回忆,
当生命成为回忆的时候,
曾经重要的东西,
就都不重要了。
开往东北去的列车开始检票了,我背上挎包,向检票口走去。(完)
2011年7月至201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