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虫子经常在人多的时候嘲讽我,说是当年读书时冷临窗给我个正局我应该要。
“你一个木匠出身,正局还嫌小,不应该呀!”他眯着眼睛看着我,作出一副惋惜的样子,责怪我。
冷临窗瞎他妈说,他是干什么的,说话算吗!
说实话,我那时的理想是进政治局,当中组部长,为国举才,专发官帽子,我那几个有官相的朋友当什么官我都想好了。
参加工作以后才知道,原来竞进这么难呀!每前进一步都要跃过很多拦路的人,我不敢想未来。
政治局那二十多个人的简历我看了,我们东北一亿来人,只有一个人进了政治局,哪里能轮到我呀!我退休之前能进我们计委领导班子,混个副局级就不错了。对了,计委后来更名为发改委了,不管计划,管发展与改革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我进计委的时候,我们科还有权批外汇、批化肥、批成品油……。花可陶带一乡下亲戚来求我批一吨化肥。批一吨连汽油钱都不够,我给他批了五吨,告诉他用不了加价卖了,付车脚钱。随着改革的深入,科里的工作量越来越少,要批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了,工作人员也逐年减少。
我认识陶冶枝那年已经三十七岁了,过了青春期的恋爱注定不会深刻,况且我都说不清那算不算是恋爱。
我离婚又结婚以后,明显感到同仁与领导对我的冷淡,我知道留在这里是断无升迁的可能。
我想换个工作环境,重新做人。
陶冶枝亲属的亲属是市交际处处长,陶冶枝叫他三叔,也让我叫他三叔。陶冶枝经过亲属找到了三叔,本打算给我在交际处谋个位子,不料三叔对我说他分管的政府招待所缺个经理,问我感不感兴趣。
三叔五十多岁了,身材矮壮,总是笑呵呵的,一副和事老的样子,年轻时曾给市里一领导当过几年秘书。
到招待所当经理,我当然感兴趣了。市政府招待所是县处级事业单位,那年头事业单位与公务员没有什么区别。我当那经理算是高升了,另外这经理还领导四百多人呢!每天有吃有喝,还能接触到市里的大领导,一个不留神就能和市长成为哥们,说不定会有意外惊喜。
因为有三叔这个得力内应,我经过笔试、面试等环节,一路过关斩将,在几个应聘者中轻松胜出,被聘为市政府招待所经理,为期三年。
听到我被聘用的消息后,我真高兴啊!招待所前任经理因为搞女人被几个员工告下去了,市里给他安排到一个小局当了副局长。我如果没有大的闪失,三年后,或续聘或是到哪个局当个局长副局长没有问题。
上任的前两天,我把几个有点头脑的朋友请到家里来,让他们帮我设计一下,去招待所工作该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在招待所办公室工作的一个刚认识不久的朋友,详细介绍了招待所的情况。我让他介绍一下经理办公室的情况,我们发改委办公室贾主任很认真地听过之后,问:“经理办公室门上的玻璃是透明的吗?”答:“不是,是乌玻璃。”“你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让办公室把乌玻璃换成透明的玻璃,让员工能看到经理在屋里干什么。”贾主任果决地说。
我觉得他的提议很好,就照着做了,还撤了办公室里的床。听说职工的反映还不错。
上任的第一天,党委书记主持了见面会。书记是个军转干部,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我讲话后,他做了总结发言。他说,“我这个党委书记以前没有履行好指导、监督工作,使毕经理(我的前任)犯了错误。现在,丁经理来了,我一定做好本职工作,同丁经理一起把招待所的工作做好。”我心想你还要指导、监督我,我一定找机会当众告诉你——没门。
第二天,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厨师手持菜刀,要砍党委书记。书记办公室在我办公室隔壁,我听到了喊叫声,走了过去。那人正拿刀威胁书记,保卫科和办公室的人在劝阻。我清楚如果我被菜刀镇住了,以后的工作就不好做了。菜刀,上中学时我也抡过。我看那小子持刀的生涩架势,还有闪烁不定的目光,知道他不是战士。我用坚定的语气对他说,“来,先砍我,你先砍我三刀,我再砍你三刀……你不敢砍,就快走。”他知道我是新来的经理,不知道我的深浅,没理我。又骂了书记几句,假装很勉强地走了。
第三天没什么事。第四天,办公室主任派小车司机去省城办事,司机不去,嫌远。主任来找我告状,我让主任再去找司机,就说丁经理让去的。主任回来了,说司机还是不去。我知道这人被惯坏了。我让主任把小车钥匙要来,转告司机不用他开车了,先回家休息。我心想正好借机会进个司机。两天以后,有人找我为司机说情,我断然拒绝了。
初到招待所工作,感到很新鲜,整天都很忙,没有闲时候。我牢记着花可陶的告诫,尽量不和下属开玩笑,特别是女职工。
市政府招待所在我市餐饮业无论是名气还是设施都排第一名。市里每年两会都在这里召开,还有市直各部门的会议也在这里召开,省里来的重要人物也都吃住在这里。公费收入就占收入总额的百分之六十以上。
市政府交际处是招待所的顶头上司,每天都会送来就餐通知单,上面有时间、人数、就餐标准。
我是招待所第一大忙人,轻易不敢离开。书记、市长、秘书长来了,我都要出面招待,不到场看看,领导就不高兴。市里部委办局的领导陪客人来时,也大呼小叫地对服务员喊:“把你们丁总叫来。”
我来招呼一下,他感到在客人面前有面子,我还要装模作样地敬杯酒。这些人像老朋友那样,拍着我的肩膀,亲切地呼我“老弟”。
在招待所我几乎每天都能认识几个来陪客人喝酒的人,这些人穿着整齐,谈吐不俗,和蔼可亲,都是把守着市里要害部门的红人。刚到招待所的前两个月,我真有点飘飘欲仙,如履青云,觉得自己也是个人物了。
两个月以来,市直几个部门在招待所开会,经济效益非常好。我想取悦员工,就在班子会上以效益好,员工辛苦为由,提出多发奖金,由上个月的四十元,增加到八十元。
奖金数额国家是有规定的,每年只准发两个半月的工资额,发四十元正好在额内。超额上税。
只有党委书记一人反对。他说“奖金是原则问题,不能多发”。我知道他在表现。与会人员谁也不说话,他们在看着我。我不能放过这个展示“才艺”的机会。我站起来,果决地说,“奖金不是原则问题,缴奖金税就行,这个月发八十元奖金,出了问题,我负责。散会。”我连看也不看他,率先走出会议室。我知道员工很快就会知道这件事,都会骂他,赞我。他以后不会再尽责指导、监督我的工作了。
这以前,我以为当领导很容易,看哪个下属不顺眼,眼睛一瞪,提高声音训斥几句,就都老实了。真训过几个人后,我发现不是那回事,训谁都不行。这些挨训的人,不是当面不软不硬地顶你几句,就是强调别人的不是,没有一个人对我的批评说,“经理批评得对,这事是我错了,我一定改正。”
我经常看到两个人为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争吵,其中一方在争吵中意识到自己错了,可不想认错,咬着牙无理辩三分,继续吵下去。目的是不担责任,或少担责任。
鲁迅的伟大在于试图改造国民的劣性。他单枪匹马,左冲右突,才五十几岁就被强大的敌人加强大的习俗撂倒了。
国人是不接受批评的,每批评一个人,就埋下了一颗怨恨的种子。就是朋友之间也不能批评,千万别相信书上说的——好朋友要指出缺点,共同进步。真指出了,朋友就掰了。我也不想批评谁,可见到有错也不说,他们就会不把我当回事,我只能按自己的判断,酌情开口。世人只知道下级要巴结上级,其实上级也要巴结下级。没有四梁八柱怎么行呢!
于溪存端着酒杯告诉我,千万不要直接批评工人,发现工人有问题,可以找他的上级,让他的上级去说。你如果说砸了,被工人戗几句,面子就没了,打不行,骂也不行,不还口更不行。批评科长一级的人,通常他能忍耐,一是当科长的年龄大一些,经过历练,懂得避让。二是害怕失大而不得不忍小。尽管如此,也不能肆意批评,要给人家留足面子,不能为了自己的面子,不顾人家的面子,要小批评,大帮忙,才能得到支持,没有几个亲信帮衬,工作可不好干哪!
因为我是招聘来的,交际处给我下了年终考核指标。三叔私下告诉我,别把这些指标当回事,都是给人看的,到时候谁也不会和你计较,你听我的准保没事。
为了走程序,上任前市委组织部对我进行了认真考核,市委副秘书长是考核小组组长,市政府交际处给我下了“委任状”。
为了完成任务,也为了作出成绩来,我必须想办法增加收入。说是“别把指标当回事”,到时候也可能当回事。因为没完成与上级达成的议项被撤职的人,我见到的多了,另外完成任务也硬气呀!
减人增效的事不能干,上级也不提倡。
我把目光转向了招待所两侧的围墙,招待所地处市中心,交通便利,周边商铺云集。我给交际处打了个报告,要求拆除两侧的水泥围墙,改建门市房,对外出租。没有钱,发动职工集资,最多两万,最少五千,利息比当年银行利率高一倍。三叔马上就给批了。这些门市房没等盖好,就让人租走了。
招待所近三万平米建筑面积,客房全年出租率不到百分之六十。我把大楼的西边楼头装修了一下,一个崭新又时尚的歌舞厅对外营业了。那时候,歌舞厅在我市刚刚兴起,消费很高。这两项创收,把招待所那些闲散职工都安排了。
商场、停车场、餐饮部承包。洗衣房职工只发工资的百分之六十,允许他们对外营业。这些职工都有了积极性。
这一年,省里在我市搞了两次体育比赛,这些来参加比赛的人都吃住在招待所。
我上任的第一年,招待所的经济效益非常好,我告诉财务科,把该返还给职工的集资款留出来,剩余的钱以奖金的形式发给职工,职工的月收入一下子增加了近一倍。
我的声誉迅速蹿升,前景一片光明。
三叔也很高兴,夸我能干,还说书记、市长也很满意。
这年底,三叔给我引见了一个RB商人,说是来投资的,这人快七十岁了,整洁和气,一付绅士派头,带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随从。这两个人同我见过的RB人一样,都非常有礼貌。
三叔说那老人叫稻池,三叔叫他的时候,总不忘在稻池后面加上“先生”二字。
在市政府招待所住宿的外国人都是财主,我不敢怠慢。
三叔说稻池先生看好咱们招待所大楼东部分了,想在东大墙打个门,开一家RB特色的酒吧。
当时,市里还没有一家外资酒吧。我一听,好事呀!三叔也表现出了极大热情,鼓励我们把这事办成。
不久,稻池从RB找来了个年轻的设计师,指挥人把招待所大楼东堵头拆的拆,添的添,把窗和门上的大块玻璃都换成了三十厘米左右见方的小木格子,木格子上的玻璃不用透明玻璃,用乌玻璃,棚顶弄了些很有异国特色的吊灯。我方出改装费,日方出主要设备,设备都是从RB运过来的很先进的音响,卡拉OK机,这些设备值多少钱?我不清楚,只知道挺贵。
因为是合资经营,我方要控股,这是我们的地盘,另外,我又不清楚他那些设备值多少钱,他说值三百多万,我不相信。最后商定,我方占总股本的百分之五十五,日方占余下的部分,合作经营五年,五年后全部产权归招待所。我是董事长,稻池是副董事长。酒吧的名字是稻池起的,叫“东瀛酒吧”。
因为涉及到与外商合资,三叔作为政府代表参与了这件事。
在选谁当酒吧经理的问题上,我和三叔发生了分歧。我原打算在招待所找个中层干部担任经理,具体人选我都物色好了。我正想同三叔说这事时,真想不到三叔率先给我推荐了一妇人。这人是个下岗职工,在招待所大墙外开了家小酒店,三叔曾带我去过她的小酒店。这妇人约有四十岁,我对她没有多少好印象,她品味不高,长得很胖,招待所的人因为她长得胖,叫她“肥肥”,说她“坐椅子看不到椅子的四个角”。
三叔让她来当经理,我提出异议,认为还是从招待所内部找个人好。三叔板着脸看我一眼说:“你不也是外来的吗?什么内外的,只要是人才就行。”他还说动了稻池,一同来找我。
三叔是我的顶头上司,对我又有举荐之功,我只能屈服,同肥肥签了聘用合同,聘用期五年(是三叔让签五年的),利润要逐年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