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一小卖店,卖点烟酒油盐什么的。女主人五十多岁,身材瘦弱匀称,肤色白净,五官端正,像个城里人。
有一天,我到她家买啤酒,见她蹲在地上,双手正在扒一堆肮脏干杏的表皮,留下杏核。她告诉我干杏是在山上捡的野杏,不能吃,杏核每市斤能买十到二十元。我看到她那双粗壮开裂的手,我的心一坠。
小店里没有蔬菜卖,买菜要逢二、五、八赶集,集市很小,我想买两条鱼吃,没有。问为什么没有?回答“鱼贵,没人买”。花花绿绿的糖块五、六块钱一市斤,引来带孩子的家长购买。我一看就是假的,城里的糖块便宜的也要二十来元一市斤,还不知道里面夹杂着什么对人无益的东西。赶一次集要买几天的菜,因为有耗子,菜要挂在墙上。
因为同事睡觉打呼噜,我不同他在一个屋住。我那屋条件不好,没有电视机,门也关不严,耗子经常大白天光顾我的寒舍。
都知道这地方艰苦,谁也不爱来。我没感到艰苦,相反还有些喜欢这地方。每到一个新地方,我都当做是最后一次。告诫自己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是生命链条中的一环。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过去以后,就只能追忆了。要热爱生活,热爱经历过的一切,包括苦难。这是完整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
每到一个新地方,我都急着出去看看。看看风景,再看看当地的人是怎样生活的。我怀着好奇之心走在陌生的街巷,非常惬意。
我每天天明即起,沿小河走一个多小时,再回来做饭。
村路是不能随意走的,要“让道给许多拦路高卧的狗”。这狗卧在路中央,双眼警觉地盯着我。有人告诉过我,“狗盯不过人,它看你,你就看它,它就不看你了。”我距离它十多米,盯着它看,它真的把头转过去了。可我还是不敢走过去。我对自己说——不能跟狗争路,让它咬一口,麻烦可大了,我就是把它打死,还要花时间到城里去打疫苗。
城里人多是养小狗,抱在怀里当宠物。乡下人养大狗,用来看家护院。我监管过一煤场,一条大灰狗用绳子拴在门口,我进出大门时,它就对我大叫,向前扑,样子很凶。厂里做饭的大姐看到了,告诉我,“你给它点吃的,三天后它就不叫了”。每顿饭后,我都特意剩一口饭菜,扔给它。喂它三天后,它见我真的不叫了,还现出了友好的样子,摇摇尾巴。我把这事告诉了做饭的大姐。大姐听后,说:“狗知道感恩呀,交狗不交人,狗比人强啊!“
几天后,我吃过早饭又去喂狗,狗不见了,拴狗的绳子还在,厂里几个工人拿着拴狗的绳子研究,说不是剪断的,是解开的。狗昨夜被人偷走了,偷狗这人从容地解开了绳子。工人问我夜里听没听见狗叫,我真没听见。几个工人猜想偷狗这人一定在食物中下了蒙汗药。
这天中午,我到门口去,几个工人还在研究。我问”狗回来了吗“?一人回答说”现在可能上餐桌了“。连续几天我都要到大门口待一会,期待着灰狗跑回来,直到我一个月工作期满离开煤场,也没等到灰狗,看来真上餐桌了。我暗下决心,这辈子再也不吃狗肉了。
有一天,我看到村中一老太太把一包旧衣服旧鞋扔在了河道里,这些旧东西醒目地僵卧在清亮的水间。几个村妇看到了,没有人阻止。一个妇女跳下去,捡回一条裤子,说自己能穿。
我找到村长,对他说:“你们这山、这水这么美,要爱护呀!这些破衣服、破鞋一百年也不能分解,挖个深坑埋了呀!”他摇摇头,表示没办法。他正忙着在村口开饭店。
因为闲得无聊,我经常找村民说闲话。村民跟我讲了“村长”的来历。
村长和市长一样也要换届,每到换届的时候,想当村长的人,就要送钱给有选举权的村民,他们叫“买选票”。多少钱一张要看村子的大小,经济状况。
我待过选票最贵的那个村每张伍佰元。三嘴子村人口少,山地多,不值钱。
“每张选票伍拾元。”村民张开五指看着我说。
“两个候选人一个给伍拾元,另一个给一百元怎么办?”我问。
“明告诉给伍拾元那人给少了,那人就会补上。”
“你收了两家的钱。票投给谁呀?”又问。
“我投给甲,我老婆投给乙。”
如果有第三人呢?
明告诉他“来晚了,下次早点来”。
“你们这么干,不是坑害自己吗?为什么不把票投给那些真正想为百姓办事的人呢?”我不解地问。
“老弟,哪有那种人?谁上来都搂钱,谁给钱投谁票,不要白不要。”他语重心长地说。
“有抬高价格的吗?
“有,甲给一百,乙给两百,选民就会告诉甲给少了,甲如果有钱就加一百,没钱就要回一百,弃选。”
“有使诈的吗?”
“有哇,甲想当村长,每人送两百。乙无心当村长,见甲送两百,就装做想当村长的样子,在村中找两爱传话的人家,每家送四百。收了钱的选民迅速把消息传到了甲那里,甲连忙补缴二百。乙见甲补上了,就做出无奈的样子,找个理由说‘不竞选了’。那两个收了钱的选民,因为没有投他的票,会找机会把钱退回去。”
“投资能收回吗?”
“能,太能了。有人租村里的空地,或是外地人来放蜂,都要给村长钱,还能赚乡里拨的钱。多报困难户,种树二百棵,报八百棵,干旱绝收二百亩,报一千亩。如果村里有矿井,村长就更有捞了。”
我从辽南到辽西,“村长”都是这么诞生的。
在这些选民眼里人无好坏之分,给钱就是硬道理。这想法可不对,两个坏人还有程度上的差异,哪能一样呢?
古代的乡绅、员外都哪去了?
冷静地想一想,美国选总统也拉票,也要承诺减税、撤军什么的。低层次的公平,总比橡皮图章好吧!
一天清晨,我惊讶的看到那几只大白鸭死在了河道里。其中一只脑袋僵硬着挺这水中,好像没有死。
我大骇,鸭子怎么死了呢?一路过的农妇平静地告诉我,“吃了有毒的玉米。”
山上的野鸡、野兔经常下山翻地里的玉米种子吃,农民就在田边撒下一些有毒的玉米。几只不知人心险恶的鸭子,上岸吃了这些玉米,丢了性命。
太阳落山了,我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呆呆地看着这七只死鸭子,莫名惆怅,久久不能释怀。
虎皮鹦鹉麻雀般的“叽叽喳喳”的叫声,又响在了我的魂间。
第二天早晨,死鸭子还在。我忽然发现了一只在岸边的死鸭子,周围有几片白羽毛。我走近一看。尸体上有一血眼。一看就是被小动物撕咬的。我问经过的农民为什么没有人把死尸收走?回答“没人管”。
我望着河道里这几只洁白的死鸭子,“念其暴骨无主。”心实不忍见。
我厨房里有一把折了半个木把的平头铁锹,我拿着跳到河道里,就地挖一浅坑,把几只白鸭埋了。这鸭子真大,每只有十来斤重。村上的人看到了,对我说:“不用埋,过一会卖熟食的人就会捡走。”我立即联想到赶集时看到的那些熟鸡、熟鸭,又多添了几锹沙土。
看着这堆坟冢,我突然有些喜欢林黛玉了。她葬花的时候说,“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我一直想不明白——晴雯死了,宝玉写《芙蓉女人诔》悼念。黛玉死了,他怎么不写了?
一定是作者自觉无法逾越,所以不写了。
埋葬鸭子后,心情不能平静,就在河边的树林间闲逛。忽听到奇怪的声音,我望过去,竟看到了传说中的啄木鸟,正伏在树上一口一口的啄树干。我远远地看着它,直到它飞走了。望着远去的飞鸟,我豁然读懂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句子。因为有感,才见花落泪;因为有恨,才听鸟惊心。
回到我的陋室,死鸭子的影像还在我的眼前晃动。我趴在炕上,师楚人写楚辞的用语方法,杜撰了篇悼鸭辞,以倾愤悱不平之气。
赖皇天之仁厚兮,得闲逸乎乡野。
云淡淡而飘飞兮,兼丘岭之葱茏。
观鸭游于芳泽兮,慕为造物增荣。
听禽鸟鸣于侧兮,心怡然复振荡。
倏忽骇然失色兮,惊生灵为殇子。
日曚曚其将隐兮,情耿耿而不释。
怵戚戚葬汝于沟壑兮,悻郁郁揽茸卉覆冢上。
看香丘之鄙陋兮,悲与蒿艾同腐。
望白羽漂流水兮,怨魂归大荒。
怀悱愤难排兮,神恍惚而悸惕。
思吾生多舛兮,安成糊口之徒?
吾凋零汝殒命兮,何菲薄若斯?
叶落皇宫谓皇亲兮,坠于茅厕类粪土。
吾不幸栖于茅厕兮,屡腾挪而不得脱。
貌昌翠怀锦绣兮,何委弃于污垢?
愁无好风频借兮,坐等老之将至。
黔驴怒而蹄之兮,奈技止此耳。
壮美之逝兮,果胜苟延之喘乎?
叹人心难测兮,况询之以无道。
知未来不可信兮,竟直走未来。
何一蹶而离散兮?故穷达而易节。
吾不忍发此语兮,惜缺巧言替代。
悦君淑美又绮韵兮,误以为可恃。
见繁枝蔓短墙兮,却不到侵吾墙。
念人神之殊同兮,岂摇尾而见怜!
适歧路悼亡羊兮,恨无回生之药。
哀一别成永诀兮,声凄切而弥长。
俟吾衰以何托兮?忧窘境之再现。
室空旷而乏温兮,恍惚在昼尤夜。
想亲昵之旧影兮,怅盘桓而断肠。
良心何以撑支兮?吾羞愧不能答。
贫贱焉有不戚兮!嗟盛年之萧瑟。
悟往昔成虚幻兮,从台历之日新。
识迷途其已远兮,广薄之而拂沮。
人失弓人得弓兮,又何患乎得失!
感李太白独酌兮,今夜邀月共杯!
写完此文,竟有种快意。死鸭子的影像荡然飘出了我的魂窍。
来三嘴子村二十多天了。公司领导曾说:“三嘴子村太艰苦,十五天换一次人。”魏庄来了电话,让我再坚持几天,说是没有人换。我勉强应了一声。我越是喜欢这地方越装作不喜欢的样子。三年以来,我最讨厌听到他的声音,可还要经常听到。
有人说“无可奈何,又安之若素谓之道”。如果说得对,我也算有道了。我不想有道,生活逼得我有了道。
又到黄昏了,该给家里打电话了。工作以来,我父母担心一个人在外面有什么不测,让我每天黄昏时给家里打平安电话。他们怕花电话费,让我听到家里电话铃声响两下就放下。上个月的一天,客户请我喝酒,我忘了给他们响两下。回家时,老父亲对我说,“你有一天没打电话。”我才知道他们很在意这电话,我从此不敢忘了。
今天是五月九日,三嘴子村下雨了。我希望雨水大一些,把土地浇透,再不下雨,种子就干死了,还有没种的地,农民就盼着这场雨。雨下了一会就停了,我用那平头铁锹在地上挖一下,发现湿土很浅。农民对我说“要湿到种子,超过一寸就中”。
辽西十年九旱只能种耐干旱的玉米。风水好的年头,每亩地能产玉米一千二、三百市斤。去年(二O一三年)玉米一块钱一市斤,刨去买种子、化肥的钱,一亩地能挣六百元左右。每户两亩多地,靠种地是养活不了自己的。壮年男人都下矿挖锰。下矿有风险,每年矿上都死人。这些年人命值钱了,死一人赔七十万,不过要死在名额里才给七十万。管理部门根据矿的大小分配死亡名额,超额死亡的人赔偿钱数就没准了。
“锰快挖完了。”一个矿工兼农民对我说。我真为他们担心,锰挖完了,干什么去?
村里一户人家院子很大,有几间简易房,一看就是养牛羊的,院子里还有一钢结构大棚,很规整。院子里不见人,铁门上有法院的封条。村民告诉我,这家主人原想养羊,房舍弄好后没钱了,被信用社告到法院。没办法,主人到外面弄钱去了。村长给我算账,“一只种羊一千来块,如果贷款得五户联保,还要给这五户人家好处费,如果到期还不上钱,由这五户来还。不是自家兄弟,谁敢担保?”
人情社会正在坍塌。
村子里一半是新房子,一半是旧房子。有几间旧房子门前长满荒草,有人告诉我“主人进城打工去了”。年轻人很少住在村里,他们都要求父母在城里买房。四十岁以下的人几乎不会种地。
村长家是新房子,在山坡下,孤零零一排平盖外挂白瓷砖四间正阳的新房子。他每月九百元工资,有人告诉我村长在矿上有股份。
有家人正在盖新房子,我走近看了看。户主告诉我,“这五间房,花了九万多块,手工费每平米二百二十元,一百多平米,就要两万多元,还要供中午和晚上饭。”女主人正在做饭菜,都是普通的农家菜。劣质的白酒、啤酒放在一边。主人邀我喝一口,我谢绝了。我不是嫌酒菜不好,是不愿意白喝人家的酒。一个老妇人正在地里拔小葱,问我要不要,我要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