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渠延知道,烛山虽有七八万人马,但除去老弱妇孺,真正能战之辈不过两万余人,赫连博若是不惜代价,手中六七万人马一举压上,即便有这场大火,莫说取胜,就是暂时挡住赫连博的兵锋,也是万分艰难。
众人纷纷离开苍烛殿,齐子川等人也赶回炽炎军筹备起来。至于姜漓,则是陪着沮渠延在这王寨中转了起来。
“若非殿下前来,我沮渠一族怕是凶多吉少啊。”沮渠延庆幸没有把姜漓等人赶出,纵然贺连博没有攻破摩天岭,这烛山王寨,也不是久留之地了。
霞峰岭外有一线天,用巨石将一线天堵上,哪怕是彻彻底底做了招摇山中的蛮人,也好过举族覆灭。不过这都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从烛山往东,除了往东,穿过山林,一线天之后的霞峰岭,他沮渠一族,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唯一庆幸的是,沮渠一族的先祖或许对而今的情况有过一番预料,自招摇山封王,烛山建寨开始,就一直经营霞峰岭,莫说是赫连家六七万大军,就是十万人马,想要攻破霞峰岭,也不过痴人说梦。
何况沮渠延还是明白,烧一座王寨也没甚大用,对整个战局的影响怕是不大。
但这王寨不烧,也迟早被攻破,与其留给赫连家享用,倒不如烧了来的干净。况且若能出其不意,照沮渠延的想法,指不定还真可以烧了他赫连家万余大军。到时候,也减了战场搏杀许多压力。
他沮渠一族,也就不用到那霞峰岭中,做不知多少年的招摇山野人了。
“只是可惜了大王这百年王寨基业。”
“哈哈,只要我沮渠一族人在,就不怕这王寨重建不了。”
沮渠延的这番气魄到是让姜漓钦佩不已,“其实摩天岭之事也不过猜测,若此时摩天岭依旧安然无言,大王只需派人前往青岩坳做好防范即可。”
“殿下不必宽慰我了,”沮渠延自哂一笑,“赫连博是怎样人我还算了解。若非有万全之策,他断然不会发难,既然做了,那就真是不死不休了。”
王寨之中,炊烟已起,垂髫嬉戏玩耍,往来奔逐。只是家中妇人瞧见是大王之时,才伏身行礼,赶忙拉走了自家的孩子。
远处烛山峰峦之上,枫叶红刹,摇曳风中,就像是飘摇无依的浪子,只是终究要归尘入土,埋入一山秋水之中。这样萧条的秋日景色虽美,却是残留黄昏之后,不复艳丽了。
姜漓没有说话,继续听着沮渠延喃喃自语似得声音,“从烛山到摩天岭差不多有五天路程,距上次得到消息已经过了两天,这两天若是摩天岭被攻破,加上行军,他赫连博至少要六七日时间才能到烛山吧。”
“也许会更久,”姜漓斜着瞧了瞧沮渠延,“即便从青岩坳上来,摩天岭上的五千驻军,怕也能抵挡些时候。”
沮渠延一笑,“其实从摩天岭到烛山,还有不少部族,多多少少也能阻挡一下赫连博大军的步伐。”
不少部族?姜漓停了下来,望着沮渠延,“都是沮渠一脉的?”
沮渠延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烛山,沮渠一族真正的核心,而烛山之外的那些小部族,自然也就成了阻挡赫连家兵锋的牺牲品,当真是,功成骨哭,哀鸿遍野……
姜漓沉默,一时间也找不出过多的话语。
“殿下若是乏了,不妨先回去歇息。”沮渠延的脚步顿时缓了下来,“这几日若是情况探明,殿下可先随寨中女眷避往霞峰岭……”
沮渠延的话让姜漓不由一愣,“谢过大王,舞炎的安危大王不必操心,至少说这招摇山中,能以武力留下舞炎的,怕是还没有。”说着螭鞭自腰间解开,横鞭在青石板上一落,石板从中裂开却未见烟尘,这等收发自如,就是沮渠延自己怕也是做不到。
“殿下武道究为天人,沮渠延佩服不已。”沮渠延自己也不过初入形意境的修为,比之姜漓只能说不胜不败,而沮渠一族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一想到这位舞炎殿下而今看来不过豆蔻年华,沮渠延心中自然惊讶万分。
然而战场不比寻常,即便是形意境的高手,又有多少能说全身而退,“不过战场之上,殿下还是多加小心,切莫因我招摇山之事送了性命。”
若真是这位大齐帝女送了命,不知临都那位帝王,会做如何反应?
姜漓谢过,便离了王寨,往炽炎军营而去。
姜漓的军帐中,此时坐着齐子川与李牧芝二人,饭食摆在桌案上,不过是一些蔬麦粗粟,嚼在口中算不得好吃,但比起烙饼来说,却又好上许多。
“齐子川,我打算,烧了这烛山。”
齐子川一口焖饭喷了出来,咳嗽连连,“姜……”齐子川指着姜漓,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姜……姜漓,你说什么?”
“烧烛山。”姜漓没有抬头,自顾吃着自己盘中饭食。到是白牧无端被叫来,想来姜漓定是有事,现在看来,的确是一件大事。
在沮渠家封王招摇山之时,烛山就一直是客家一族共同信封的神山,莫说是姜漓,就是齐帝姜显,也不敢说将这偌大一片烛山,尽皆烧毁。
要是沮渠延得知这个消息,怕是会雷霆大怒,当场拒绝,这个舞炎公主,当真是胆略过人啊。
“齐子川,你说的《陈平军典》纵然我也没有看过,赫连博若真是能够登青岩坳破摩天岭,必然也是才智过人之辈,他又怎么会因王寨这一场大火伤了元气?”
姜漓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一个能想到从青岩坳开栈道的人,怎么可能对兵法中最常见也是最见效果的火攻没有半点防范。而这烛山王寨不管如何布置,也断然做不到封死四万大军的逃亡之路,纵然火攻奏效,也不过一场小胜,动不了赫连大军的根基。
唯一能封死这些将士逃亡的路子,怕是就只有火烧烛山这一条路了。
“你那张地形图我看过,烛山地形山势延绵,南北有山脊高耸,东面山林茂盛,只有西面开口,一番环视,呈眼眶形状,而王寨突兀其中,恰若瞳孔。烧王寨只伤其瞳,毁烛山则灭其眼。”
“可这是烛山,姜漓,你不会不知道,烛山对于客家族人的意义吧?”齐子川终究还是没有这份决绝,倒吸一口凉气,对姜漓说道。
姜漓点了点头,“我知道,因而我才跟你们商量。烧王寨或许要准备一些桐油薪火,但烛山不用。现在是暮秋,本就干燥,烛山周围枫林环绕,尽是易燃之物,只需数十人埋伏其外,适当时候多放些火即可。”
“不,还是要准备些,烛山的通口处道路虽然险要,但地势太低,筑不了关隘,也设不了埋伏,到时候还得靠桐油柴薪和一些巨石。”姜漓随即又摇了摇头,继续补充道。
的确,从上烛山开始,姜漓就对这里的地形沿途考究起来。黄芪在《六韬军略》中说,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烛山的地形,恰巧就是广狭死生兼备的地方,只需因势利导,便可得滔天之功。可以说,姜漓在战场上有种莫名的直觉,而齐子川虽然也知道这些,却独独少了几分胆魄。
“若是事后沮渠延追究起来,我等如何应对?”
“追究又如何?我助他平了族内叛乱,他当感激才是。”姜漓对此不以为意,“何况,我是大齐公主,他能奈我何?”
这番话倒是有些任性矫情,让齐子川不禁哑然。
“你打算现在就让老朱去准备?”
“恩,以防万一。”姜漓接着说道,“若是真等到赫连博大军压进,就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李牧芝独自斟酌,似乎没有听二人之间的谈话,却冷不防姜漓突然问起,“白公子,你觉得此计可行?”
“可以,”李牧芝微微一笑,“只不过杀戮太重。”
“那又如何?他们起兵叛乱,本就是乱臣贼子,这样的人,倒不值得怜惜。”姜漓突然想起九年前牟野之战齐军被坑杀三十万的惨状,心情有些沉重,“战场之事,本就如此,杀伐当果决,行事又何须怀仁?”
没等李牧芝接话,姜漓自顾说道,“这些年来,云野郡连年上书朝廷,说招摇山客家一族时常有族人下山扰民,乃至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无奈客家一族势力强大,云野郡郡兵难以抗衡,而朝中近来多事,也无暇顾及这里。这次前来,不光是为了平叛,更是想一举解决招摇山的问题。”
李牧芝没有接话,似乎想起大漠之上的一些事情,喝了一口烛山的赤烧酒,辣味灌入腑脏,就像是焰火焦灼在心中。
齐子川一听,眉头一蹙,盯着姜漓,神色之中尽是诧异,然后用恍然大悟的语气对姜漓说道,“姜漓,你竟然是这样打算?”
姜漓摸了摸鼻子,“还是被你看出来了,其实我原本是没有这样打算的,还以为过来是帮着沮渠家守住关隘,或者出谋划策、领兵厮杀一番,没成想,是这样的情况。火攻嘛差不多都能想到,但肯定不行,一座王寨,顶多烧死了万把人,到时候怎么办?这不,我专门问了你关于青岩坳的事,又看了看烛山的地形,既然是火攻,与其小烧一场,不如大烧一次,烧他个天翻地覆……”
“老白,可别看姜漓这女子,大不一样啊,这样的谋略,当真天下少有。”齐子川搂着李牧芝,方才姜漓说话间就开始饮酒,到现在,已经微醺。
照着齐子川喝酒的量,其实二两和两斤都是这样的状态,姜漓早已见怪不怪。
盯着李牧芝茫然的眼神,齐子川才解释道,“你不是客家人,或者说不是云野郡的人,自然不知道这计谋。姜漓这一把火啊,烧的可是烛山。烛山呐,是客家一族四十万人的信奉的神山,一旦烧了,两边的人,断然是不死不休。”
齐子川说得起劲儿,抡着袖子站了起来,“烛山一烧,赫连家的联军还剩三四万人马,而沮渠家也有两三万,这时候兵力可就差不多了,打起来也就不那么吃力。关键是,赫连家断然不会放过消灭沮渠家的机会,原本还有可能相互招降或者做出妥协,这时候可就绝了这种可能了,他赫连博肯定会借神山被焚的事大做文章,到那时,这招摇山,可就真乱了套了。”
“我们呢,在那时候,就这样……”齐子川猛地把手往火堆方向一抓,“火中取栗,一举功成。”
说着哈哈一笑,又一口烈酒,灌入豪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