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衫男子样貌算不得英俊,蓬头垢面,面颊瘦削,但双目炯炯,颇为有神。瞧见马儿朝望着自己的眼神中带有一丝恐惧,突然意识到什么,嘴唇裂开,微微一笑,露出泛黄的牙齿。心里蓦地赞了一句,真是个通得灵性的好马儿。
说来也是奇怪,因着这一笑,老天爷似乎也看了眼,雨势骤然小了很多,瘦马一时安分许多,也就只是咬住姜漓裙摆,并未使力,只是那琉璃色的眼珠子,依旧盯着那书生不放,像是在警惕着什么。
书生瞅了瞅姜漓,眼神浑浊,没有北邙郡城中一溜纨绔公子的垂涎之色,砸吧了下干瘪的嘴唇,反手从竹箧里掏出一个青色葫芦,一开盖,咕咚咕咚就喝了起来。
好酒!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幽,四国离乱一场空,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清泠涧上珉岳峰,何来黄土一抔……
吐一口浊气,吟一句唱词。
一葫芦的漓花酒这样被他灌了大半入肠,用邋遢不堪的袖子抹了嘴边酒渍,在这霜寒天里吐了一口跋涉千里的浊气。
拨了拨额头上散落下来的蓬发,男子倒吸一口寒气,凝注嘴中漓花酒的醇香,瘦削的脸颊上,可以看见微落的胡茬,倒显出几分别样的沧桑。
半壶酒挂在腰间麻绳上,又朝前走了些许,然后停下来朝着周围望了望,四顾苍茫,男子放下竹箧,蹲下身子用一小半漓花酒和着牟野的红泥搓了几支泥香,砌了一个你台,把竹箧上的生刍放在泥台之前,缓缓起身,把那剩下的漓花酒酹在生刍之上。
搓香砌台,生刍酹酒。
当真是在祭悼这三十万将士的亡魂。
此刻,偌大的牟野荒丘,一片红土静默,秋日清冷的斜日余晖洒布在青衫男子背影上,竟是无端衬出一种迭世的悲凉与肃穆。
姜漓已经从那种莫名的顿悟中醒来,冥冥中似乎抓住了一些东西,却又好像一无所获。武道一途本就如此,尤其是在纳气跨境形意之时,飘渺无定,姜漓自然也不会强求。瞧着男子背上竹箧,算了算方向,跛着脚往东继续前行,竹箧后面挂着的木屐依旧哐当作响,声音虽不合韵,到也入耳。
有骨气的书生。
这是姜漓脑海中对齐子川形成的第一印象,以至于往后与他的相处中总有种恍若隔世的迷茫感。
“这位公子!”姜漓加快脚步,牵着绛牛往前赶了几步,追上了那位青衫衣袍的书生。
“何事?”齐子川回头,盯着姜漓,仔细打量了一番,薄唇如翼,青丝如漾,娇柔处又显几分英武,的确是天下少有的美人。
齐子川的眼神突然间有些浑浊,微眯着眼,打了个哈欠,“荒郊额外,姑娘还是早点儿离开,这世道,歹人可不少。”
歹人可不少,姜漓心中噗嗤一笑,这偌大邙河,她见过的歹人,当真有好些,不过跨马带刀,她哪里又惧那些个小蟊贼。
“公子可是来牟野悼亡?”
齐子川瘪了瘪嘴,这不废话吗,不然谁大老远来这儿,点了点头,不冷不热回了姜漓一句,“嗯。”
从北邙郡到此,齐子川的确是姜漓见过的第一个来这里的人,因着阴气汇聚,地势贫跷,牟野荒丘人迹罕至。因而见着齐子川这样的书生,姜漓没来由多了几分好感。
“可是有亡亲在此?”
齐子川摇了摇头,心里埋汰了一句,屁话,谁特么有亡亲在这里。
姜漓心中对齐子川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
若是大齐像眼前这书生一样的人再多些,大齐日渐颓靡的国势,或许就能逐渐扭转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