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下咳嗽终于让何离剑慢慢醒转,颤抖着眯开眼睛,似乎刚从冰窟窿里被人捞上来。
他好像一时间想不起来昏迷之前的所有事情,呆呆然环视这间屋子,但有一件事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仿佛被种植在他的内心深处,有气无力颤声道:“这是哪?”
十年里被人卖来卖去,不下千万次,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自己又被卖到哪里。对自己所处的境地时刻保持警惕和敌意,这是为奴十载送给他的本能,只有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才会有这种本能。
他想起来了,一个人竟然因为自己本能的反应想起以前的事,颇为有趣。他想起自己顺流而下,被人抢走,为奴十载,成为武者,然后昏迷不醒。
那么这是哪?
他看到身边坐着的老者,不由微微吸了一口凉气,与师父不同,与步忖栽不同,这位老者不喜欢别人不听他的话。
而且,一旦犯错,你在他面前就连头都抬不起来,别说抬头,一旦犯错你都不敢来见他。
这是何离剑的第一感觉,这位老者让他感到害怕,除非你什么都听他的,那样也许能减轻一些害怕。
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也是第一次第一眼看到不认识的人立即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只能说明对方有时候根本不用语言跟人沟通,单凭一举一动一个眼神就能震慑对方。
这位老者就是这样的人。
看他这么盯着自己,老者在几个调息之后呼吸平稳下来,微微吐出一口气:“普界门弟子,这里是玄极门,老夫乃是玄极门掌门郝豪韧,你暂时已经脱离危险,晚到几天性命不存,一切等你稍微好一点老夫再跟你好好说。”
何离剑心中猛烈一跳,神智比刚才清醒了一些,仍旧毫无力气:“玄极门?”
终于来到玄极门,没想到竟然以这种方式来到一直要来的玄极门。
他努力回想,至今不寒而栗:“是她将我带过来的,她没有杀我,为什么?”
“嗯?”郝豪韧略微一怔,“杀你?”
何离剑无声苦笑,他记得很清楚:“不是说一旦被侵蚀到神志不清就杀了我吗?”
郝豪韧微微点头,这才明白:“洁瑶不善言辞,但并非轻视生命之人,她比任何人都知道生命的珍贵,比任何人都知道生命的沉重,比任何人都敬畏生命,怎么会杀了你?”
何离剑一下一下地呼吸,每一次都想更多地吸入这个世界的空气。但每一次都因为虚弱徒劳无功,虚弱的呼吸让他处于半窒息的状态。
口齿不清是因为半窒息让他神智微弱:“她……是那样的吗……。”
情况不太乐观,郝豪韧的脸色从未有过片刻轻松。
哪怕已经将魔气排出,哪怕他已经被掌力震醒,虚弱随时会让他再度昏迷,这一切都在郝豪韧的预料之中。
“来人。”郝豪韧沉声道。
门外弟子仍旧不敢进来,拼尽了毕生修为扛了一天的气压,让他们心有余悸:“弟子在。”
“将这位普界门弟子送往至善楼,好生照顾。”郝豪韧微微吐纳,从地上起身。
门外弟子应了一声:“弟子遵命。”
小心翼翼进来,见到郝豪韧凝眉的模样,吓得纷纷低头不敢看他。两人轻手轻脚抬起何离剑,何离剑浑身筋骨断裂一样剧痛,禁不住咧牙,哆嗦让他呼吸都是颤抖的。
两名弟子连声不住对他说:“多有冒犯,再忍一下。”
何离剑却咬着牙齿嘿嘿嘿笑起来,这点痛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吃力地抬眼看往郝豪韧,要记住这个老者的容貌一样。
嘴里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相信盂洁瑶都告诉他了,所以他只需要说这两个字就够了,再说的话他也没有力气。
郝豪韧沉淀下来的目光不由得一颤,这个死咬牙关的小子实在太过奇特,如此剧痛足以让人再度晕厥,他却拼了命让自己保持神智。
而那种紧咬牙关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一个久经沙场的武者,早就习惯了自己现在忍受的痛苦。
不,他给人的感觉不仅仅是这样,仅仅是这样的话不足以让郝豪韧觉得奇特。
这小子,给人一种诡异的可怕,可怕得诡异。
他居然在笑,开心会让人忍不住笑,从未见过痛苦也会让人忍不住笑。
难道痛苦和折磨会让他痛快,让他开心,不能让他屈服吗?
这样的人就算魔族来了,也无法将之征服吧。
看着门下两名弟子小心翼翼将他抬出去,他那因为强忍剧痛情不自禁发出的低笑声,似乎还残留在耳边,宁静的庭院被这笑声染得一片阴森诡异。
郝豪韧一动不动,没想到因为姚昙昇的一个请求,玄极门得到了这么多情报:“普界门吴步观,你怎么会收了这么一个小子为徒,这是一个狂徒。”
因为说他疯了不对,他没有疯掉,神智还很清晰。
因为痛苦而笑的人不是疯子,那就是狂徒了。
狂徒和疯子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后者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对于何离剑,盂洁瑶只从吴步观那里知道他习武不足两个月,仅此而已。
知道何离剑自幼与亲生父母分开,也是因为吴步观提到木吊坠的来历顺口说了一下。
深知他会因为痛苦而笑的人,只有三个,吴步观,姚羡琦,小桃儿,只有他们知道他那曾经地狱一般的十年。
因此之故郝豪韧对他所知也寥寥无几。
但就算普界门功法奇妙无比,就算排除掉他曾经服用过三思丹和望玄丹,换成他人也不能习武不足两个月就有如此进境。
“这一代人难道真的能诞生羽武么?就连普界门也找到了如此奇才。”这位天下最强大的门派的掌门喃喃道,“十七岁才习武,十七岁,已然定型,早就不适合习武了。”
但他却做到了。
还有,他的父母究竟是谁?
一切从他父母得到木吊坠开始,魔族重现大陆的传闻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传播开的,不知道是否还在人间的那对父母,究竟是谁?
狠心将最邪恶的东西系在亲骨肉的脖子上,狠心将他放入河流中,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坚定的决心?
这份决心,如果不是为了人族,谁都下不下来。
那对父母也一定是真正的武者,如今还记得武道的武者已经不多了。
一千年已经足以让人族将自己祖宗十八代忘得干干净净,就连退魔大战都变成了传说,更别说是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