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魔武者。”轰隆一声,这头前所未有庞大的魔物倒在地上,地面剧烈颤抖,“你为什么还是选择人族。”
这头魔物一定是脑子已经混乱了,何离剑并不是千年前的第一位魔武者,但它将他当成了他。不过对魔族来说,魔武者就是魔武者,并没有魔武者是谁的区别,在它们眼里人族都长得一个样子,魔武者对它们来说永远是禁忌。
一条靓影贴着地面掠过来,扶住了何离剑,何离剑手中的魔泣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这是它诞生以来最满足的一次,安安静静地收起了锋芒,恢复成一把无锋的破剑。
“因为我本来就是人族。”何离剑嘴角挂着血丝,双眼也失去了红色,这副削瘦的身躯恍若用纸折成的一样,毫无重量,比女人还轻,扶着他血颜毫不费力。
嗤嗤作响,那庞然大物开始化作一片片黑色的灰烬,蜕皮一般不住脱落,飞扬在空中,再在空中化作细细碎碎的黑烟,慢慢融化掉:“但你现在已经不是人族。”
何离剑闷着声音将咳嗽忍住,喉咙里的那口血从鼻孔里流出来,咬着牙齿:“我也不是魔族。”
母体血红的眼睛将息的灯笼一样,慢慢变暗:“你是新生的,非人非魔,即是人也是魔,为何不选择更高等的世界,不选择更高等的种族,只有魔界才配得上你,只有魔族才配得上你。”
何离剑冷笑:“这么高等的世界和种族为什么要灭绝人界和人族,你们在人界里有很多物种般配,除了人之外的动物,和被人驯养的家畜家禽,这个比你们低等的人界中,你们只配成为畜生。”
“呵呵呵呵。”庞大的身躯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声音在谷底回荡,“为什么要灭绝你们人界?去吧,继续深入这块大地,直到最深处,直到玄泰边境,也许你们会知道的。”
展御风站在那副骷髅面前,垂首不语。何离剑瞪着空荡荡的谷底,也喘着气不说话。血颜举目望着那副骷髅,秀目微光剧颤。
他们曾经因为被封印在这里千年而等待,有时候因为等了千年仍旧没有得救而绝望。当何离剑人等进来之后,知道退魔大战其实早就结束之后,他们无法接受,这一千年里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
他们在这里日夜与生死为伴,而外面的人却享受安定繁荣,彻底将他们遗忘。
他们肯定因此狂怒过,因此憎恨过外面的人,憎恨过这不公平的命运。
何离剑第一次说一定有办法离开这块大地的时候,血颜怒得不管他是不是魔武者,破口大骂,第二次说一定有办法离开的时候,她更加愤怒。这些从外面进来的人,从未见过真正的战争和死亡的外来者,让她打心底拒绝排斥,甚至憎恨他们。
现在,知道是千年前第一位魔武者使用土令的能力这块大地封印起来之后,他们应该也憎恨魔武者才对。
但他们没有。
眼前的这副骷髅就是第一位魔武者的骸骨,他在千年前选择了人族,与最后一批羽武者们追杀入魔界之中,却没料到羽武者们悉数被杀死。魔界,本来就高于人界,哪怕是羽武者也会被那个恐怖的世界排斥,在魔界的排斥下他们最终全都战死异界。
身为既是人族也是魔族的魔武者,他是唯一一个逃出来的武者。
也许是为了想要警示以为退魔大战已经结束的人族,也许是因为不甘心想要日后再报仇雪恨,他拼死从魔界中逃出来,却被那头母体带着一群魔物死追到这里。当时的他一定早就奄奄一息,绝望之中,他启动了土令的能力,将这群魔物与这块大地封印起来。
只为了保护一个地方,衔接着这块大地的玄泰大陆。
之后他用尽了自己最后的力量,将已经被启动的土令封印起来。那头母体狂怒之下却对他设下的封印无可奈何,选择在这里筑巢,造就了血骨门与其后人千年的命运。
这里,就是血骨堡千年命运的起点。
眼前的这副骷髅,才是血骨堡命运的缔造者。
可是展御风慢慢单膝跪下,朝着这副骷髅垂首不语。
这是让人敬佩的武者,虽然对魔族来说他是禁忌,对人族来说他是异端,但,他得到了最痛恨他的母体的敬佩,得到了因为他而诞生的命运的承受者的敬佩。
因为,像何离剑说的那样,哪怕现在已经不是人族,但他也不是魔族。他,终究曾经是人族。所以他选择了人族,为此将禁忌与异端这两个词视为无物,一笑而过,全心全力为人族付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
千年后,冥冥之中注定了一般,第二位魔武者来到了这块大地。
看着展御风默默将那副骷髅埋葬,堆起一堆焦黑色的土堆,望向谷底的远处,那里不知道通往何方。但从那里吹过来的风清新宜人,这应该是来自玄泰大陆的风,千年之后它终于吹进来了,试图抚平这块大地的痛苦和悲怨,轻柔得很舒服。
“那是退魔遗迹的深处吗?”何离剑抬头看天空,从谷底看上去,只有巴掌大的天空,辨别现在的方位。
“我也要去。”血颜只说了一句话。
展御风拍掉手上的尘土:“还有我。”
何离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们:“他们应该离开没多久,从封印解除到现在都没到半天时间。”
血颜站起来,望着谷底的远处,那是这深谷唯一的出口。当年方宇宗一定就是从这里出去的,用断心碎梦破开了封印的裂缝。现在封印已经解除,也无法知道他具体是在哪里打破这个空间的裂缝。
何离剑微微呵出一口气,捏一捏手里的小袋子,已经空空如也。
相信劝说肯定是没用的,阻止也阻止不了,这两个人与外面的人不同。何离剑起身,将魔泣剑插入腰间:“走吧,不知道能否追得上。”
根本不知道那名少女具体走的路线,知道的话现在追上去也几乎不可能,所以是肯定追不上了:“如今四令已经被它们找齐,必须在它们回到魔界之前阻止它们,这真的是最后的机会了。”
血颜依旧像带他前往血骨堡的那几天那样,先在前面带路:“希望他们能追得上。”
她根本没有阻止血骨堡的人念头,反而希望他们追得上。千年里他们其实早就想这么干了,解除封印,继续朝退魔遗迹的深处前进,直到魔界之门面前。只是这个封印阻碍了他们千年,他们千年前进入这块大地,目的就只有这一个,现在终于得以重新实现。
何离剑也跟在身后,展御风回望一眼那座粗陋的坟头,回身跟在何离剑身后。
坟头被黑暗环抱在里面,静静地看着他们慢慢离去,那是他原本逃出的地方。现在,他们必须抱着必死的决心继续深入,因为天下四令已经被魔族找齐了。
谷底只留下了一块一块夸张粗大的黑石,这是从石壁上震落的。地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剑痕,这是千年前羽武者们留下的。乱石之中,这些古老的剑痕当中,有一道特别夸张的剑痕,那是刚诞生没多久的。
这道新鲜的剑痕旁边,一座小小的坟头安安静静的。
那肯定不是他的,是血颜的?是展御风的?到底是谁的?
没人敢靠近这座无名坟头,只肯定绝对不是何离剑的,沈忆琴将目光移开,往着谷底远方。
武轶霄不住绕着那道新鲜的剑痕打量,仔细查看,皱着眉头却目露敬佩:“他果真成功了,如此剑痕我武轶霄这一辈子办不到,除非我成为羽武者。”
展隐天一直凝眉,从坟头旁边站起来,也望着谷底的远方:“这里曾经有一个封印留下的痕迹,很古老的痕迹,不知道封着什么,也许与封印这块大地有关系,三天,他们离开了三天。”
“这定然是这个封印的设立者。”甄逸世也凝眉,看着这座坟头。
何弦志这时候才开口:“到底封印着什么东西?”
他说的是这个坟头原本的封印,并非是这块大地的封印:“难道,会是第四令吗?”
沈忆琴收回目光:“极有可能,她说过铁水湖的火令就是被魔武者封印起来的。”
武轶霄抬起头,惊讶地看过来:“这么说这无名坟墓是第一位魔武者的?”
展隐天拂袖而去:“走吧,三天,希望能追得上。”
但他发现何弦志与沈忆琴早就动身走在他前面了,禁不住咧嘴而笑。武轶霄从他身边掠过,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了不起,果真给你悟透了魔武功法。”
那道新鲜的剑痕明显是断心碎梦造成,在场的人再没有比他更了解的断心碎梦的,那是至今为止唯一破过生死纵横霸体功的招式。
甄逸世也跟在他们后面,目光微微动着,望着谷底的远方,那是退魔遗迹的尽头:“玄泰边境。”
谷底没有留下任何一具尸骸,断心碎梦所杀的并非是人族,而是魔物,魔巢的母体。甄途阳与褚黥翟一定早就进去了,他们两个肯定还活着。
如果继续深入的话,那将会到达玄泰大陆的尽头,玄泰边境。
传说中,那也是魔界之门所在的地方。
至今为止,只有羽武者去过的地方,但即便是羽武者,也一去不回的地方,人界的尽头。
玄极门自从退魔大战结束之后就倾尽全力,将能收集到的羽武者骸骨与残剑供奉于无限剑山,玄泰大陆被他们找遍了,他们甚至连残坟沟都找过。
唯独再往里,他们也不敢涉足。
少女笑了,这柄残剑的剑身映出她绝美的脸蛋:“千年之前,千年之后,是谁依旧没变?”
盈盈起身,跨过这柄残剑,咯咯地笑着,笑声充满傲然,从未有过如此的笑声,一直纯真无暇的她,此刻笑得如此傲然。纤纤细腰轻轻扭着,优美身姿滴溜溜打几个转,在这遍地骸骨之中翩然起舞,遍地的断剑残刃将她迷人身影映出来。
婀娜舞姿让人呯然心动,她像初春里一朵刚刚羞涩绽放开的娇花,像清晨发出第一声婉转啼鸣的灵动小鸟儿,又像缤纷艳丽的飞蝶,而这无边无际的骸骨和残剑,就是她所有的观众。
一直排斥她的甄途阳竟然慢慢看得呆住,那轻柔的娇躯,袅娜的身影,如烟一般千变万化的舞姿,迷魂药一样让人无法抵抗。
她笑吟吟地停住,傲然开屏的孔雀收起惊艳四方的尾羽一般,收放自如,转瞬静如止水,宛若不过是一道水面上的倒影,亭亭玉立,看得见,却永远无法触摸。
回眸一笑,看着面无表情,冷冰冰的褚黥翟:“我答应过你的,现在就兑现吧,你过来。”
甄途阳被这句话猛然惊醒,刹那浑身汗毛孔都张开,瞪着她。她答应过的,答应过的只有一件事,让他成为羽武者。他身边的这个人,三杰之一褚黥翟,不用怀疑当初的要求也是成为羽武者。
褚黥翟木然地来到她面前,冷冰冰看着她让人无法自拔的脸蛋。
少女轻轻笑,纤纤素手抬起来,褚黥翟额头那轮血红印记刹那通红,宛若听到她的低语,无法自控一般。
这素手在那轮血红印记轻轻一点,笑道:“现在,你可以杀了他了,虽然你的要求并不是成为羽武者,只是杀了他这么简单而已,但想要杀他你必须成为羽武者。”
甄途阳浑身剧烈哆嗦,瞪着眼睛死死盯住褚黥翟,这个三杰之一的要求竟然不是成为羽武者,而是杀死何离剑?他与何离剑究竟有过什么深仇大恨?而这样的要求竟然也被她允许成为羽武者。
“慢着。”甄途阳目中吐出怒火,怒视着褚黥翟与这名少女,“他是我的。”
少女笑了:“不,你的要求是成为羽武者,他是他的。”
甄途阳怒道:“谁敢跟我抢他的命。”
少女纤纤素手离开那轮血红印记:“那你就杀了他吧,如果你可以的话,别忘了你其实跟废物没有区别。”
他这里说的是褚黥翟,就算褚黥翟不是羽武者甄途阳在他面前也是一个废物。
而现在,那轮血红印记失去了少女的触摸宛若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意义,猛然嗡的一声,刹那崩成一片碎片。血红的碎片宛若有了生命一样,贴着褚黥翟冰冷的皮肤迅速蔓延开,刹那布满他全身。
褚黥翟回过半个头,冷冰冰用余光看着身后的甄途阳。浑身嗡的一声,一片血红的雾气散发出来,形成一团红色的气息,飞速流动旋转,将他包裹在里面,像是他所有的血都流了出来却无法离开他身边一样。
甄途阳吸了一口凉气,颤抖着瞪着他。他莫名感到恐惧,身心从里到外都冰冷刺骨,让他完全无法动弹,那是一只小青蛙被一条毒蛇盯住的感觉。
褚黥翟双眼出奇地没有变成血红色,他身上的魔咒被少女刚才一点给点碎了一样,他身上再也没有什么魔咒了。那轮魔咒,化作了血红的气息,正在疯狂地旋转,想要挣脱他的控制。
少女最后看他一眼,笑道:“交给你了。”
纤纤素手抬起来,往空气中一摸,看住甄途阳:“能活下来的话就让你成为羽武者,再会了。”
这条人影转瞬变得透明,刹那消失在空气里。
甄途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死死瞪着褚黥翟,手心里一片汗水。
蓦地,那团包裹着他的红色气息突然炸开,泼的一声,化作一股腥风往四面八方吹散开。甄途阳苍白着脸,下意识抬起手挡住。
那股腥风化作呼呼作响的飓风,慢慢平息下来。
放下手,褚黥翟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人影,徒留甄途阳一个人站在这片骸骨遍野的黑色大地之中,又惊又惧,一时间没有回过神。
世界上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活着,这是一个空荡荡的世界,其他人都莫名死掉了。
举目四望,无边无际的森森白骨密密麻麻铺在这黑色的大地上,一柄柄残剑横七竖八,凌乱地撒得到处都是。骸骨死状极为凄惨,有的手脚尽断,有的胸腔破碎,有的头颅粉碎,有的甚至整个都被什么东西给压扁了。
千年前,他们从玄泰之巅开始反击,将魔族杀得步步后退,一直退到绝断峰。从绝断峰开始,两族的胜负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其实已经定下了。魔族从那以后兵败如山,在绝望之中创立了魔咒,他身上这轮魔咒的初始形态就在千年前仓促创立出来。
但魔咒没有给魔族带来什么有用的转机,反而更加显示出它们的狼狈。它们被迫退回来,退回这块被称为退魔遗迹的大地之中。退魔遗迹,一开始魔族侵入人界的地方,变成了它们最后的防线。
最后,这条最后的防线也崩溃了。
魔族被迫逃回魔界,将魔界之门关上。但羽武者们关键时刻当机立断,在魔界之门关上之前继续追入魔界,从此一去不回,只留下眼前的这一片骸骨和残剑。
这些都是羽武者,都是昔日将魔族杀得狼狈而逃的可怕武者。千年里他们就这么被遗弃在这里,没人知道他们曾经创造的可怕和辉煌,千年中他们甚至变成了不可信的传说。
相隔千年,目光触及这一副一副骸骨,一柄一柄残剑,仍旧让人心中畏惧无比,恍若他们随时会站起来,恍若那一柄柄残剑随时会杀了他。
甄途阳惊惧地哆嗦着,明明不敢去看这些骸骨,不敢去看这些残剑,但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双眼。在少女消失之后,褚黥翟倏然无踪之后,这种恐惧瞬间被放大了数百数千倍,让他大口大口喘息,根本无法动弹。
这些骸骨仿佛都在齐刷刷看着他,看着这个羽武之后,无声地看着他。那一柄柄残剑都在对准他,带着死亡的气息全都对准他的心口,随时将他的心脏穿透。
他满头大汗淋漓,蓦然大叫一声,飞身离开,不住厉声叫着:“我不怕你们,这就是我,这就是我,我只要我自己,我才不管其他人,如果我也是羽武者,我根本不怕你们。”
仰天一声怒吼,瞬间消失在天际边。
无边无际遍地都是的骸骨似乎都将目光失望地收回来,恢复了千年里的安静。无边无际遍地都是的残剑也都叹息着收起了骇人的杀气,恢复了千年里的安静。
他逃走了,往退魔遗迹外面逃走了。
这些都是羽武者的骸骨,都是羽武者的残剑,是玄极门如何也不敢进来收回去的羽武者的骸骨和残剑。
千年里就这么静静躺在这里,躺在人界的尽头,魔界之门所在之处,玄泰边境。
千年之后,羽武不出。有些人选择将羽武者遗忘,将他们化为传说。有些人选择永不放弃,千年里始终如一,苦心为了再现羽武而努力。有些人选择逆流而上,哪怕不是羽武者也永远不会失去对魔族的憎恨和愤怒。
但有些人选择背叛人族。
这片为了人族而死的骸骨曾经都是人族最强大的武者,哪怕死了以后他们应该也没放弃对人族的希望,哪怕死了以后也没停止在这里一直盯着魔界之门,盯着另一个异世界之中的异族。
哪怕死了,这种憎恨和愤怒也永远不会消失。
所以他们一直在等待,等待千年后再度出现的羽武者,与他们一样强大的羽武者,甚至超越他们的羽武者,继续继承他们的遗志,将魔族彻底灭绝。
千年后,他们终于等来了来自于玄泰大陆的人族,但这两个人族却不是他们要等的人。
但他们一如千年前一样,是不会放弃的。既然这两个人都进到这里来,那么很快其他人也会来了,也许那些才是他们要等的人。
遗忘了自己的过去的人族,希望见到他们的时候能够想起来昔日的绝望和憎恨,昔日的狂怒和仇恨,昔日的种种过去,并在这一次将它继承下去,不要再遗忘了。